(三)
沈老爷子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相与,他和我平静交谈的时候,情绪还是很稳定的,我念完了孟良崮那次的“出师未捷”后,他休息了好几个钟头,我掖好被子,抱着我的水壶守了几个钟头。
我不敢小憩,尤其害怕这大冬天的病人床褥潮湿引起感冒,对身体十分不利,那可是我的过错了。
他是凌晨时醒来的,像变了一个人,不但把亲朋探望买的水果砸个稀烂,还说我把他闺女藏起来了,我被凶得说不出话。
沈老先生有间歇性的精神狂躁,中国人笼统地来讲,这就是精神病。沈小姐也提过,说是她父亲少时遭受了一场飞来横祸,成了脑震荡,几十年过去了,时好时坏,最坏的时候是六亲不认,唯一的女儿也认不得了。
扔完东西,他又像个玩耍累了的孩子,酣然入睡。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就是如此。
沈新华赶过来时,他再次休息了,他的主治孙医生也来了,给他注射了一针葡萄糖,本该打一瓶的,但是我说他今天还吃了些东西。
葡萄糖再营养,哪能比得过体质直接吸收的营养。
沈新华擦着眼泪说:“我真是请对人了,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东西了。请晏护士能照顾我父亲到明年的四月份,我可以加钱的,我……”
我做着不为所动的样子,表面是推脱,实际上是嫌少。不是我掉钱眼里了,是在这个世界,慈善从来就是富人的文玩。
像我这种人,没资格提,也没资格对谁慷慨。
当沈新华把日薪加到350时,我提高音量说好,我一定对您父亲的饮食起居都做到无微不至。沈新华放心了,又从皮夹里抽出两百。
这叫见好就收,我怕沈小姐反悔。
“我爸爸有时候无理取闹,晏护士多些耐烦心,我会感谢铭记的。”
因为长期不活动,他的肠胃蠕动比较差。次日清晨,做腹部按摩的时候,小腹部没有明显的膨隆,可我才去洗个胶皮手套的功夫,那尿垫就一股子味了。
换尿垫的时候,儿科的护士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若无其事地洗着垫子,把那些话随着流水一起冲出去,冲到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
这世界可以包容很多,也最盛产偏见。女护工照顾男病人,男医生给孕妇生产,经由他人之口,都像是变了味。哪怕,有些人本就是医药从业者。
最高挑的王美丽说的最起劲,裴添从无菌室走出来,往垃圾桶里扔了几只开封的安瓿瓶,自言自语道:
“跨年夜时左嫂子给大家送的温暖,我现在还念念不忘呢,那炸薯条哎啧回味无穷,像极了该死的爱情。这不,刚才一小孩说不给买薯片就死活不打针呢。”
“你说是不是,美丽。”
王美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着走开了。
“阿晏,你不要理她们,一群八婆。”
“嗯,那我先去3号床了。”
我没功夫跟王美丽过不去,也没必要难过,我继续念着《参考消息》的军事板块,脑子里会想,为什么只能到四月呢,孙医生说保守估计沈老先生还能活个三年五年的。
是沈小姐嫌我漫天要价吗,可加价是她提出的,就算她不加,我也依旧是拿一分钱做一份事,不会拍拍屁股当甩手掌柜。
“四月份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望我。”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趣了。
迎春花开始吐蕾,我看着日历,呼啦呼啦翻过去,恍然如梦,这么快就已经惊蛰时分了吗?
他的老朋友,也快来了吧。愚人节和清明也近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回暖,沈韧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脾气暴躁的时刻越来越少,他也愈发健谈了。但我不许沈韧一说就说一两个小时,这很不利于病情恢复。
“小晏,现在自费出书是不是很贵?”
我削着苹果,笑说:“这个要看情况,您要是希望自己的书放到书店里售卖呢,就价格贵一点,因为需要谈妥出版商,批量印刷,少则几千,多则几万。”
“那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很多网店都可以定制个人书籍,免费排版和设计封面的,黑白彩色都有,一般一本的话不会超过一百,要是量大单本价格只会更低。”
“这个四月,我等得可真漫长。”
“您是想出书吗,我可以帮您和商家交涉,或者您不放心的话,我同沈小姐去说。”
“有什么不放心的,新华她单位忙,我说你写,我还有一本札记哩,在家里头的柜子里,到时候拼凑拼凑就好。”
沈韧很坚持,我不太好阻止。后来想想,那时大抵是回光返照。药石无医的病,纵然是医仙华佗,也留不得五更见阎罗。
听过这么一段有声小说,一个写悬疑的作者:
“听说纪昀颇不服气,写《阅微草堂笔记》,想超过《聊斋》。”李非凡常在场面上混,闲言碎语知道的不少。
“以人抗鬼狐,岂有不败的。”雪芹笑道。众人均笑。
清明扫墓,我们这的习俗是前三后七,沈韧的老朋友四月十一号来的,隔日他便咽了气。
那是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不到一调羹的骨灰,有价值的器官都捐献了。沈韧的葬礼我去了,我闭目献上了一幅挽联,也是我整理那些沈韧的稿子时看到的一句话:生不逢时,死得其所。
四月的那个老朋友,来时风尘仆仆,沈小姐说他是沈韧的堂弟,从北京协和到芙蓉协和,刚刚办完他母亲的丧事,一路火车哐哐哐地到这里。
还带着一个小姑娘,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初中生模样。两人神似,是父女无疑了。
“你也很好奇为什么是堂弟而不是亲弟吧,我父亲四个兄弟姊妹,都还在世,关系也不坏。”
“用爸爸的话说就是,‘我希望我的对不起,还能够来得及’,我现在也不很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