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往事。

叆叇浓云敛在晚霞似的灼灼火光里头，悬崖高处欢声笑语依依，恰是岁月静好年少不知愁。

　　温襄缄声不言望着面前笑得直打滚的魏无羡，以手支颐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见魏无羡终是笑够了般手掌撑地慢慢爬起来，她便也笑了，“明知道人家不能逗，还非要把他给说恼。”

　　他闻声蜷腿坐起来直勾勾盯住以手支颐悠悠然盘坐的温襄，湛湛眸光被四周火色映得一闪一闪宛如夜间星辰，满含年少的诚挚与热忱，“我这不是很久没见温三妹妹你，便想要独自和你多说几句话嘛。”

　　温襄却被他说得微愣，旋即捂嘴佯装羞怯盈盈开口嗔怪道：“有什么话非要两个人私底下才肯说？”

　　闻声魏无羡登时咳了声不禁为她的反应拍案叫绝，果然还是他认识的温三妹妹，实在不羁，实在不羁。他却少见地没再嬉皮笑脸相应，倒顺着她的话佯装思虑一番才深深点头，“自然是要两个人私底下说才好，平白让人听了去我们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一听便知是正经事儿。

　　温襄却犹显慵懒散漫，对魏无羡口中的正事儿不以为意。她如玉指尖轻轻擦拭膝间长剑那镌刻有雾中竹枝花纹的霜白剑鞘，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你和蓝湛已知晓该知晓的，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没必要知道的东西呢？”

　　此话一出，便是证实先前那些佩剑赐名的祖训皆是她刻意说给魏无羡和蓝湛听的。

　　坐在她对面的魏无羡却没半点儿恼意，心间疑惑反而更重。他如水般平和的目光轻漫，仿佛要将温襄整个人都倒映眼中，“……那温三妹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他和蓝湛将阴铁之事告知蓝启仁连同蓝曦臣那日，才记起佩剑赐名的说法出自蓬莱段氏。后来越品越不对味儿，温襄说的可是祖上有训，依蓬莱段氏和岐'山温氏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那祖训也是蓬莱段氏的祖训，和温襄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所以当初温襄为什么和他说那句‘我娘说祖上有训’的话？

　　思来想去惟有两种解释。

　　温襄的娘亲出自蓬莱段氏，如此她的话方可顺理成章。而另一种解释便是，她想要借此向自己和蓝湛说明什么。她认的祖宗不是岐'山温氏，而是蓬莱段氏，那么也便暗示着温襄的心并不向着岐'山温氏，更不向着温若寒。

　　魏无羡越想越糊涂，难道他猜测成真，温襄并不是温若寒的女儿？

　　见温襄仍静静望着他缄声不语，魏无羡忙打住沉浮纷纷的思绪。可她面上戴着吊死鬼面具，一时却让人窥不得心绪如何。他凝神忽而轻抿薄唇勾出个诚挚的微笑，声音虽轻却字句坚定：“温三妹妹，我相信你。”

　　他天生一副笑相，平日里总不正经。可认真时那清俊至极的眉眼尽显沉然肃静，恰是世无其二的鲜衣少年郎。

　　灼灼火光染上他眉眼，映在温襄自有清沏水波的瞳眸里。她竟忍不住微微一愣，却在片刻后失笑地摇了摇头，持剑起身向魏无羡正对的方向走去，“可我不相信你，魏婴。”

　　她头回连名带姓唤他，而非魏无羡。

　　这刻意的疏离魏无羡没法当做不察觉。可见她走的方向是悬崖边缘，魏无羡还是不由得叹气追了上去，他边使了点儿力道拽住她衣角，边故作轻松用嬉笑的口气劝慰道：“唉呀不相信就不相信，别说得那么伤感。我看温三妹妹你的灯笼坏了，不如我陪你一起重新做个新的？”

　　他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凑上来问这些话，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其实觉得温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何况她抱山散人之徒的身份，完全让魏无羡不知该如何面对，看着她时总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

　　温襄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没有拂开他的手，步伐虽缓却犹不停歇。

　　他也不敢真的将温襄用力往回拽。毕竟当初误食烤鱼时温襄对他出过手，两者实力不相上下，魏无羡没法保证他能在温襄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将她安然拽回。

　　见温襄只定定立在悬崖边缘十步远处没再往前走，魏无羡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没等他开口，温襄便轻声道：“能做到的我都做了，你又何必再多管闲事？”

　　魏无羡也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但骤然被温襄明晃晃挑出来还真不怎么让人舒服，尤其是她口气甚为不善。他忍不住苦恼地吸气摸摸鼻尖，“……温三妹妹你别生气呀，我这也是关心你。我娘是藏色散人，再怎么说我也是抱山散人的徒孙，我们又不是陌生人。而且同窗这么多天，我们至少也能算个朋友吧？”

　　他在心里呸自己一声，决定要是温襄再不领这份好意他也就不死皮赖脸了。

　　谁料温襄颇为无奈地叹息罢，竟拉住他的手腕便在悬崖边上盘坐下来。两人皆是背对火光，魏无羡眼见她面上的吊死鬼面具没进夜色里，一时有种荒诞感油然而生。他微愣中颇顺从地坐了下来，只觉被握住的手腕处略有凉意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皮肤。

　　那是温襄五指的温度。

　　温襄犹似未曾察觉他的失神，收回手轻轻擦拭花纹繁复细密的剑鞘半晌方才稳住心绪轻笑道：“你说了，我们算是朋友。但我们也有些秘密只会属于自己一个人，即便是朋友也不能分享。”

　　她仿佛重新成了日日在云深不知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温三小姐，便是连声音也变得清快起来。没等魏无羡回应什么，温襄纤长如玉的指尖轻轻勾动剑柄上鲜红有如泫血的精致剑穗，那枚隐有如水流光旋动的柔润玉铃顺势滑进她细白不显瑕疵的手掌心里头。蓦然迎上魏无羡向她投来的眸光，温襄眼底一片柔和的笑意，“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魏无羡惊诧于温襄那少有的直达眼底的笑意，不由得顺口接话道：“什么？”

　　温襄拇指轻轻拨弄那枚铃铛，玉铃表面便也被湛湛月华映出温婉如水的粼光，“招魂铃。坠在剑穗上的这枚白玉铃铛，便是蓬莱段氏可活死人肉白骨的招魂铃。”

　　闻声魏无羡差些咬掉自己舌头，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瞪大眼珠子欲言又止盯住躺在温襄手掌心泛出潋滟水光的白玉铃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可蓬莱段氏不是十六年前就被灭门了吗？”

　　修真界里头传得最广一则灭门真相，还是杀人夺宝。

　　温襄微抬了抬眸，唇边勾起个略有讥讽的微笑来。她继续漫不经心道：“确实是杀人夺宝，满门惨死。”

　　这话堵得魏无羡压根开不了口。温襄言尽如此岂不是承认自己手上的招魂铃来路不明？依温襄现在的年纪看来当年对蓬莱段氏下手的自不可能是她，但岐'山温氏呢？他们完全有理由杀人夺宝，而且蓬莱段氏本就实力不俗，也惟有五大世家这样的存在才能真正将他们灭得干净。

　　他登时万分糊涂。

　　“猜到了？”温襄语声里头虽有散漫，却又仿佛暗藏凛冽锋芒，“这枚招魂铃，还是我父亲在我两岁时亲自交给我的，也正巧是蓬莱段氏被灭后的那两三年。”

　　父亲二字，被她刻意用重音强调从而和其他字眼划分开来。

　　魏无羡注意到这点便越发笃定温襄的娘亲出身蓬莱段氏，可如此说来她和岐'山温氏岂不是有着血仇？假使温襄和温若寒并没有血缘关系，那她如今的行为与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望见魏无羡眉头紧蹙却眸光涣散，温襄唇畔讥讽的微笑微微收敛。她注视面前这个字句坚定说出相信自己的白衣少年郎，心中异样的微妙感仿佛投湖石子激荡起的圈圈涟漪般，不容忽视。

　　而这涟漪终将扩散或是平息，都取决他的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她薄唇微勾轻然叹息，那柄霜白长剑登时被握住竖直抵着地面。剑穗上的白玉铃铛随泫血丝线轻轻摇晃，衬她的肤色宛如滴血，“传说蓬莱段氏隐世不出虽不假，但当年段氏弟子云游夜猎，风评极佳，和五大世家更是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可五大世家里，却也只有岐'山温氏知道真正的蓬莱仙山在何处。十六年前岐'山温氏宗主欲向蓬莱讨要一物什被拒，便丧心病狂向蓬莱段氏出手，并借蓬莱隐世的便利将其灭门惨案的真相压死。外人不可得知，又兼蓬莱段氏的苍生和招魂铃确实失踪无疑，舆论自然便往杀人夺宝上偏了。”

　　她虽将嗓音压得极低，魏无羡却仍在听清之余发觉那微微的颤音。这桩世人所不知道的陈年旧账翻出来，犹有一笔他人不知的隐情，他听时顿有几分怯怯胆寒，“岐'山温氏想要的，便是活死人肉白骨的招魂铃？”

　　温襄微摇了摇头，“我不知晓。”

　　她语声真挚不带半点儿怯意，让人一闻见便知不是在撒谎。不过想想也是，蓬莱段氏被灭门时温襄连牙都没长齐，自不可能知晓这种事情。魏无羡心有惆怅地摸摸鼻尖，哂然轻笑着带几分疑惑的口吻道：“那是为了传说削铁如泥的苍生？”

　　“十六年前苍生祭血，引得带人围剿的岐'山温氏上任宗主连同所有段氏弟子尽数丧命。若如今尚有存迹，亦不过一堆废铁残骸。”她薄唇翕动轻声否决道，“上任温氏宗主，恐怕另有所图。”

　　可蓬莱段氏除却天下闻名的招魂铃同苍生利剑，又有何等宝物可让旁人即便灭门也要取之？

　　魏无羡略有些困惑，他抬眸远眺幽幽如海的夜幕。虽有明月高照星光灼灼，仍旧不掩夜冷风清。他又闻见身后正放天灯许愿的各个世家子弟欢声笑语，和悬崖边的两人犹如隔世。魏无羡只得深吸口气稳住心绪，方才向远眺的温襄缓然绽出一笑，“……谢谢。若不得你亲口允诺，今夜这些事情我定然不会告知第三个人。”

　　“嗯。”

　　她应得清淡，良久方才自火红宽袖里头摸出两三粒包好的糖果，递到魏无羡眼前来，“吃吗？”

　　糖果小巧玲珑，躺在她掌心里头只衬那似雪细肤。魏无羡忙伸手接了过去，不疑有它便剥了颗放进嘴里，果真甜丝丝得腻人。他不由得奇道：“温三妹妹你这糖是从何处买的？似乎比别的糖更甜些。”

　　“朋友买……”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半晌方才续道：“嗯，买的。至于从何处买来，我便不得而知了。”

　　见氛围总算不至于沉重到压抑，魏无羡便也活络了些许。他回眸望见众人制作许愿灯尚是火热，不由得唇边含笑道：“温三妹妹，不如我们也重新做个许愿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