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归。

皓月渐渐西沉，厚厚的云层拢在空中，皎皎月色和一片星光皆被云海所吞没。热闹了一天的彩衣镇亦是熄去盏盏灯火，只留些许零星的烛光摇曳夜色之中。

　　从酒楼里头出来时，温襄只觉头晕眼花。

　　叫这凛凛寒风乍一吹拂，她略有些难受地揉了揉眉心。一身玄衣飒飒的魏无羡怀里尚且抱着坛天子笑，从她身后跟上来殷殷道：“温三妹妹，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襄掩面略有些不适地咳了一声，却是回头挑起细眉提过魏无羡怀里的天子笑，懒洋洋道：“还不至于晕倒在大街上，要麻烦魏公子拖着我回去。不过方才是我赌赢，所以最后一坛天子笑也归我了。”

　　魏无羡目光恋恋不舍地黏在酒坛子上，闻言不由得摸了摸鼻尖：“自然是归温三妹妹的，我只是帮你拿一下而已。”

　　两个人都饮了不少酒，因而走得慢悠悠的。

　　此时长街行人极少，灯火零星，倒颇有些冷清。魏无羡和温襄慢慢踏着一地模糊的烛色并寂寂月色而行，两道修长瘦削的人影迤逦在地，细细交叠出一片颜色略深的阴影。

　　温襄始终一言不发，魏无羡盯着那片交织在一起的阴影，心里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安慰她。只是苦思不得垂眸间，忽而瞥见她稍显虚浮的脚步，不由得一愣。他旋即抬起眸子望向身侧低头眼神迷离似睡非睡的红衣姑娘，轻声问道：“温三妹妹，你醉了吗？”

　　温襄低头不语。

　　良久，正当魏无羡自觉失言偏过头时，她却忽而低低地应了一句：“嗯……醉了？我才没有醉，我还能喝。”

　　但仔细看，她的脚步却是略显虚浮的。其实若是真要算起来，温襄今夜灌了好几坛酒，说没有半点儿醉意是不可能的，且天子笑后劲儿颇大，瞧她此刻模样想必是后劲儿上来了。只不过如同温襄这样酒量的姑娘家，魏无羡还真的极少见到。他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嗳，温三妹妹。你看我们俩认识这么久了，我都没有听过你叫我一声哥哥呢。”

　　温襄闻言抬眼盯了他一瞬，笑眯眯地：“魏无羡。”

　　魏无羡：“哎，在呢。”

　　温襄继续：“……魏无羡。”

　　她略微偏着头。两个人本就靠得极近，她这样一偏头便枕上了魏无羡的右肩，黑白恶鬼面具掩映下，红衣姑娘那对桃花眼慵懒地眯着，其中潋滟水波荡漾而开：“……叫姐姐。”

　　魏无羡：“……”

　　温襄自顾自枕着他肩头笑了半会儿，忽而一愣，低下头看着握剑的手，从鼻腔里哼了两声才疑惑地语气软和道：“……天子笑呢？”

　　肩头似乎还有那一头如漆鸦发枕过的温热，只是夜风吹过时却将那余温一点儿一点儿吹得寒凉。魏无羡只觉得仿佛连心也被吹掉了一小角一样，竟有些莫名的失落感。他赶紧摇了摇头甩掉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此时听闻温襄软软的语调，唇角不觉扬起一抹笑。

　　这傻姑娘。方才自己失手摔了酒坛子，现在居然还问他天子笑去哪儿了。魏无羡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弯起眼道：“被刚才那个登徒子给偷走了。他分明是想要你的天子笑，这才故作轻佻，让你放松警惕的。温三妹妹，以后见到这个人你可不能放过他。”

　　温襄似乎真的醉了，一时间竟没法儿消化他这一番话，软软地嗯两声就没了下文。魏无羡难得见她这样既乖顺又温软，丝毫不见平日里恣意疏冷的模样，不由得心间一动：“温三妹妹你看，天上的太阳真大。”

　　温襄闻言抬起头，彼时夜色沉如水，星光旖旎，皓月隐在云层中。她说：“嗯，好大的太阳。”

　　魏无羡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

　　红衣姑娘于是偏过头，眼神迷离地望着他。良久，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略略仰起头：“好大的太阳——”

　　这样说着，她整个人居然就那么仰面倒下。

　　魏无羡一惊，忙手疾眼快地揽住她腰肢，下意识就将她带进自己怀里。然而这个姿势实在太过亲昵时，魏无羡不由得略略松开了一些，谁料温襄没了扶着的人身体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

　　魏无羡咬了咬牙，只能道：“温三妹妹，你现在感觉如何？”

　　温襄却靠着他痴痴地笑了两声，伸出手雀跃不已地比划着：“看太阳，好大的太阳。”

　　魏无羡叹气，好不容易扶着她站稳后，又撩袍背对着她蹲了下来：“温三妹妹，我背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这个词所吸引，终于停止了朝着空中来回比划的无意义行为。垂眸迷离地凝视着茫茫夜空良久，她复又喃喃重复几遍那个不过两字的词语，咯咯地笑了起来：“回家好啊，我们回家。哈哈哈……回家……”

　　顿了片刻，她忽然问：“可是，家在哪里呢？”

　　魏无羡不知怎么回答，越发觉得醉酒的温襄恐怕比清醒的温襄还要麻烦。正胡思乱想着，温襄却乖乖伏在他背上，双臂环过颈间，语气软得像是一汪春江暖水：“你背我吧。”

　　魏无羡背起她，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温襄的下颌搁在他肩头，脑袋一垂一垂的，沉沉欲坠。魏无羡低头凝着地上稍显晦暗的月光，一对重叠的影子亦是模模糊糊的，看起来透着一种朦胧而又幻灭的虚美。他想了想，问道：“温三妹妹，你为什么要来姑苏蓝氏听学呢？”

　　毕竟岐'山温氏的三小姐从来不涉百家诸事，甚至以前岐'山温氏自己的清谈会，也不见她露过面。

　　其实魏无羡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亦知道醉了的温襄是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因此也只是随口一问。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温襄的脑袋枕着他肩头来回滚了一滚，迷迷糊糊地道：“不知道。哈哈哈我为什么要来……因为、因为我……我想来。”

　　魏无羡一愣，顿了好半晌，故作轻松地换了一个话题：“那温三妹妹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温襄如今醉醺醺的，话里不知几分真假，但自古有言道酒后吐真言。魏无羡倒是很愿意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同她聊聊天，什么隐意都没有，什么算计都没有，至少会比两个人都分外清醒时轻松一些。只可惜等了很久，却只听见耳边温襄浅浅的呼吸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魏无羡慢慢踏着一地琼玉般的月色，目光望向前方一片清辉照重楼的景象，竟不由得有些失神。而温襄伏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笑了两声，像是梦到了什么愉快之事。好半晌，魏无羡忽然听她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话。

　　凝神细听，她却咯咯地笑了：“……魏无羡。魏无羡、魏无羡……”

　　她紧靠魏无羡的耳朵，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魏无羡虽然为人乍看十分风'流，但却也不太习惯这样亲昵至极的姿势，只觉耳尖隐隐有些发热：“温三妹妹乖，我们马上就到客栈。乖乖睡觉啦。”

　　温襄却只哼了一声，继续眯着眼迷糊道：“诶，魏无羡……我没有醉啊。我才没有醉，我知道自己和你在说什么哦。”

　　她说：“魏无羡。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像我娘……”

　　魏无羡乍一听，不由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温襄会这样说，自己像她娘？那位澶渊颜氏曾经容颜冠绝仙门百家的二姑娘——尽管斯人已故，但自己怎么也不可能同她有半分相像吧。他摇了摇头，只当温襄是酒后乱语。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忽地漫上一股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突然有道灵光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狂风吹开了重重深重的迷雾，他骤然从那片散开的白雾里头看见什么东西——如掠影似浮云自眼中逸过，心中却已豁然开朗。

　　魏无羡仰起头望着遥遥穹苍，一片沉沉如水的夜色铺开，厚重的云层却已不知何时浮散而开，皎皎皓月当空而照，人间月色星光，清寂如斯。

　　红衣如火的姑娘伏在他背上，脑袋一垂一垂的，渐眠无言。

　　他背着温襄踏一地月色而归。

　　客栈熄了灯火，一片岑寂。

　　魏无羡心知温襄是同温情共住一间厢房。但因两个人回来得太晚，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敲门，见大堂里的店小二正点着一盏昏沉灯火坐在前台打盹儿，于是便叫醒他付了银两让人领着他和温襄去了间新的厢房。

　　他将温襄安置在榻上，扯过被子替她细细掖好。望着那张在晦暗灯光里泛出昏黄色的黑白恶鬼面具，魏无羡又抬手轻轻为她理好额前凌乱散落的墨色碎发，不知不觉间，目光便忽而如水一般涣散开来。

　　与她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魏无羡兀自怔神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手。正欲起身往外走，身后沉睡的人蓦地扯住他手臂，他一起身便被扯了回来，脚下不稳，半个身子都摔在榻上，只一侧脸，温襄那张黑白恶鬼面具便近在咫尺。那一瞬间，就连细细的呼吸声仿佛都温热可觉。

　　魏无羡立觉不妥，想要起身。只是温襄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整个人都向他的方向靠了半寸。

　　“魏无羡……”

　　他似乎听到了温襄的喃喃声，下意识地也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她那张黑白恶鬼面具此刻微微歪斜，露出一点儿如白玉华泽的侧靥，在暧昧的烛光里头瞧起来平白多出些艳色。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靠着，一个沉沉睡去，一个凝目而视。好半晌，魏无羡似乎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兀自低声呢喃着：“……魏无羡。我其实……也不是很讨厌你。”

　　“……别靠得这么近。我真的没有醉。”温襄喃喃着偏过头，语声越来越沉，像是随时都会被幻梦所吞噬一般：“我……也没有刻意接近你。只是，我真的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你……”

　　魏无羡怔怔地抬眸凝视她。

　　最后，温襄似乎还低低嘟囔了一个什么字，可惜魏无羡还是没能听清。待想细听时，她已经无意识地侧过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见她安然睡去，魏无羡不想再打扰她休息，便起身替她重新掖好被角，缓然推门而出。好不容易平复下纷杂的心绪，魏无羡停在门口揉揉眼角，堪堪抬步，却蓦然瞥见视线里一尾如雪般洁白的衣袍。袍角微动，清雅的檀香迤逦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