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日暖。
草木枝尖洇开昨夜水露,正被融融日色一照而空。恰逢漫山遍野的葱茏树丛被风吹拂得梭梭轻颤,明朗的天光捎上半点儿暖意从树冠上头缓慢筛下来,依稀能看见些悠哉悠哉浮于天际的洁白云朵。
山中湿雾渐散,视野亦分外明晰。
眼见一行人姿态闲暇信步而来,守门的姑苏蓝氏弟子向其中为首之人作揖缓声道:“请出示拜帖。”
为首的少年身披暗红长衣,神情瞧着颇为不善。闻见此言时他干脆摊开手来眸光轻蔑地谑笑一声,“什么拜帖?”
那名蓝氏弟子回得一板一眼,“云深不知处无拜帖不入,无通行玉佩不入,迟到不入。”
“好啊,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你好好瞧瞧我们岐'山温氏的拜帖长什么样子。”言罢那红袍少年忽而眼珠一转,眉目间尽是森然寒色。而他手上恰时灵气旋起,向那右侧开口的蓝氏弟子伸手轻轻一点,对方脖颈间连着衣领的地方骤然烧起亮红火光。
那守门的蓝氏弟子惨叫连连欲要扑灭颈间火焰。左侧的蓝氏弟子见状亦慌忙过去帮他扑灭,任凭二人如何努力却终是无果。此时火势见大,生生灼伤了那名弟子的脸。
始作俑者见此面上郁色更浓,略一挑眉尽显不屑之态,“什么玩意儿,也敢向我们岐'山温氏要拜帖。”
他身后一貌美女子忍不住压低声音在他旁畔劝阻,“仙督派我暗中探查,不宜太过招摇。”
始作俑者不见丝毫收手之意,反而噗嗤一笑道:“温情呐温情,你们这——”
不待话落,那火焰已缓然游熄。
一位身姿似竹的红衣少女缓缓与温情并肩而立,诸般神情叫脸上那黑白相间的恶鬼面具遮掩了去,只余语声可辨清沏肃然,“此地是云深不知处,行事收敛些为好。”
“温襄——”几乎称得上被点名批判的温晁猛然回首冷斥,同时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截他话头的人,似在责怪对方多管闲事,“你护着这畏首畏尾的温氏旁支还有那蓝氏弟子干什么,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来前父亲已交代过不可滋事。”温襄不咸不淡回道,纤长细白的玉指仿佛不自觉轻拭过她腰间佩剑宛如冰雪精雕细琢的剑柄。
温晁瞧见她的动作,登时一股气堵在心口。他眯起夹杂郁色的长眼冷哼,方才愤愤然甩袖而去,“少拿父亲来压我!”
守门的蓝氏弟子还沉在方才纵火事的余悸里头,实在不敢相拦。
温襄随后,其剑柄上所坠的纯白铃铛因疾行晃出悠扬碎玉之音,闻声好似清风拂面般轻快舒朗。只可惜那白玉铃铛清响不过三音,叫人心下油然生出股意犹未尽的慨叹来。
温情眼见一行人离去,忙走到两个神情惊悸的蓝氏弟子面前取出一瓶膏药缓然出声,“此药每日外敷,三日便可褪去身上的疤痕。切记期间不可碰水。”
她神情平和语气柔曼,不似方才温晁那般张扬跋扈,亦不似温襄那般高高挂起,倒叫两个蓝氏弟子有些愣神。
“你……”
温情没再多说,便和自己的弟弟温宁一同跟上离去的温氏弟子。不消几步正赶上刻意放慢步伐的温襄,她眸色不自觉舒缓起来。
温襄见温宁也跟在旁边,便回首敛下心绪没有说话。
山间林木葱茏,飒飒早风轻卷鸟啭莺啼乱拂,吹得漫山树枝颤巍清响,自成一派清雅妙景。
温氏一行人沿路缓行,登至石阶尽处方见拢在翠山轻雾中的蓝氏仙府。虽比不得温氏不夜天仙府富丽堂皇,却犹有几分清幽别致的美。
路上寥寥几位蓝氏弟子逡巡,也是行色匆匆。问询后方知原是各世家子弟正聚在兰室拜礼,温晁便一扬长眉大摇大摆循路而去。
温氏几人自是只能跟随其后。
兰室殿门大敞,其中有琅琅语声。恰是个身形修长的白袍少年立于下首姿态从容地叩拜,看模样无疑是在拜礼。
温晁面上不由得缓缓浮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抬着下颌便态度轻慢地打断了里头人还未说完的话,“长这么大,我今日才知姑苏蓝氏的门这么不好进。”
此话一出,兰室里头各怀心思的目光便被闯进来的温氏众人吸引,纷纷投掷而来。
先前立在室中行拜师之礼的少年皱眉看了一眼温晁,面上虽有不快之色,却也还是退至座旁未道一言。
一时间气氛微凝。
坐于首位的蓝启仁见状微一颔首,静立他左侧的蓝曦臣便唇边含笑平和地望向神情倨傲的温晁缓然道:“不知温公子远道而来,蓝氏有失远迎。”
温晁眯眼冷哼一声以示不屑。
蓝曦臣见状不由微微敛去笑意,面上却仍不失礼数地开口轻缓道:“只是百年间温氏从未参加过蓝氏听学,温公子此次前来,不知仙督有何指教?”
“泽芜君,你这就错了。温某不是来听学的,只是送我家小妹来此罢了。”温晁嘴角一勾笑容轻蔑,昂然环视一圈方才冷声呛道:“更何况岐'山温氏向来教化众生,自然也无需来你们蓝氏听学。”
仅落后温晁半步的温襄闻见此言忽而眯眸,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旁边一位眉眼清俊的白袍少年却不由得谑笑开口,“既然如此,那温公子又为何特意前来呢?”
温晁心生不满扫一眼过去,“哪来的鼠辈?”
那人神色与温晁一般不屑,倒也衬得他通身非凡气度更为锋利,恰似堪堪出鞘的凛冽刀刃,却又不似旁的利刃那般咄咄逼人,“鼠辈不敢当,在下云梦江'氏,魏无羡。”
“竖子也敢插嘴?”温晁眯着眼转身看向魏无羡。
魏无羡自然也不甘示弱,冷笑着开口便是回呛道:“我师弟江澄刚才在行拜师之礼,岂能容你大呼小叫,你们岐'山温氏就是这样教化众生的?”
“好,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们岐'山温氏是怎么收拾那些不听话的东西!”温晁因被魏无羡连连回呛心下也不由得生了一股火气,正要抬手示意温氏弟子拔剑时,一声明沏铃音便宛转清响。
好似有山风轻卷花香拂过,叫人心神俱静。
玉铃三音而息,众人尚未反应这清响自何处悠扬旖旎而出,便见温晁身后有一红衣俏影提剑抵住了他还没有完全抬起来的手。
定睛望去,却是温襄目如冷水轻斥出声。
“你过了。”
室内几近剑拔弩张的气氛恰被那三声铃响拂净,众人只觉心下竟有通透明静之感。
便是连温晁的满腔怒火也不自觉在那剑镡红穗缠系轻晃,现在却犹不发出半点儿声响的白玉铃铛面前熄得一干二净。
此时听温襄冷声呵斥,他竟不由得心生忌惮。半晌温晁蓦地恶狠狠剜了一眼那魏无羡,只得敛去心中不甘就此作罢。
温襄先是向一畔神情莫辨的魏无羡和江澄歉然作揖,“方才失礼在先,温襄在此代兄长向两位道一声歉,还望两位不要介怀。”
得了示意,温情将拜礼递向温襄。后者缓然回身向高座上的蓝启仁和蓝曦臣作揖行礼,再将温情递来的拜礼客客气气呈上,“岐'山温氏温襄,奉父命与温氏旁支温情温宁二人前来蓝氏听学。我等头回来此,有些规矩尚不知晓,还请蓝先生与蓝宗主海涵。”
兰室内一时竟落发可闻。
温晁嚣张搅局在先,无疑下了姑苏蓝氏的面子。纵是后有温襄以礼相待,也难让人对今日之事生出好感来。
蓝曦臣有此般思虑,登时无意接下岐'山温氏的拜礼。蓝启仁却是忽而拂袖起身,语声缓然平和道:“既如此,那便收下吧。”
蓝启仁言尽如此,蓝曦臣也不得不上前收下拜礼。且温襄身为女流又不同于温晁之嚣张跋扈,他更是不可能迁怒,“温三小姐,拜礼已成,请前往精舍休沐。明日听学之时,请准时前来兰室。”
蓝曦臣语气虽有缓和,却是不善地看了一眼温襄身后愤愤然的温晁。后者与他目光相对时,不屑地冷哼出声。
温襄微微颔首,目光淡如清泉水。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行告退。”她持剑轻笑回礼,出口话音平白多了几分明快。言罢,她如水目光轻轻扫过在场的温氏门人,示意他们与自己一同退出兰室。
温晁见状只得忍住怒火再度恶狠狠地剜一眼魏无羡,谁知对方见了却回他一副嬉皮笑脸。温晁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退出兰室后,温氏一行人穿行与连廊中。
见随后跟上的温晁目光狠厉剜来,走在最前头的温襄不由得冷然蹙眉,“你气什么气,如若不是你多生事端拜礼会成这个样子?”
温晁闻言心中火气登时被挑得蹭蹭往上涨,猛然眯眼回呛道,“用不着你管,别以为你挂着温氏三小姐的名号就真是我妹妹,还不是个狐媚玩意儿生的贱'种。”
此言一出,四周气氛顿然凝结。
温襄步伐一转回身向他走了几步,恶鬼面具下的眸子寸寸成冰。她纤长如玉的五指紧紧攥住暖白剑柄,仿佛腰间佩剑随时便会出鞘利落横亘于温晁颈间。
随行的温氏弟子亦面有惶惶色,生怕温襄拔剑般大气不敢出。
便是方才出言不逊的温晁脸上也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生生忍住满腔未消的余怒。这种话他早就说惯,谁知温襄会大发脾气。何况他说的不就是实话?
有过此般思虑,温晁只觉连底气亦足了几分。他眯眼讥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温襄缓然扬颔。
见她手中轻拨鲜红长穗便缓握剑柄,剑刃出鞘的划声清晰破空,温晁身后的温情忙抬步挡在温襄身前,语声闻之虽尽是温然,却又暗藏凛冽锋意,“二公子还请慎言。”
温襄那方出鞘半寸的佩剑堪堪被温情抵住。
只见温晁面色铁青。
他不料温襄真敢向自己拔剑。毕竟她天资虽是相当出众,却自幼便和温若寒疏远,半点儿不得后者重视。而他作为最得温若寒宠爱的儿子,温襄多多少少会忌惮些。
花些力气才平息复又乍起的怒火,温晁深深看了一眼挡着温襄的温情不屑冷哼出声。
戴了恶鬼面具的温襄却忽然按住温情肩头,温言软语犹是难掩彻骨恶意,“再有下次,你舌头便可以不要了。”
温晁见她目光冰彻不似做戏,只得将喉咙顶的话尽数咽回腹中,面上却仍难去忿忿然之色。然对峙片刻他便匆匆自温襄面前闪过,悠悠然落下一句话来,“回不夜天!”
除温襄与温情温宁姐弟外,在场的众温氏弟子忙惶惶然跟上温晁,半句话都不敢说。
温襄目送温晁消失在连廊尽头,如玉指尖轻轻拨弄着剑镡处缓然垂下的鲜红长穗,那缀于其上的白玉铃铛悠然轻晃,却是没发出半点儿清响来。她蓦地微微扬颔轻笑出声。
“阿情姐姐,去后山转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