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墨渊睡了七万年，挑着今天这个好日子，醒了……”白真道。

白浅愣了一愣，半晌没转过神来。待终于将这趟神转过来时，白浅瞧得自己拉着白真在白浅跟前一晃一晃的手，嗓子里蹿出结巴的几个字：“师、师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白真点头，复蹙眉道：“你包裹落下云头了。”

白浅晓得墨渊不出三个月便能醒来，掐指一算，今日离叠雍服丹那日却还不满两月，这样短的时日，他竟能醒过来。他真的醒过来了？

七万年，四海之内，六合之间，白浅避在青丘里，虽没历那生灵涂炭天地暗换，却也见着青丘的大泽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见着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谒候山从烛阴他们洞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狸洞旁边。七万年，白浅人生的一半。白浅用一半的人生做的这唯一一件事便是候着师父他老人家醒来。如今，他终于醒过来了。

折颜在一旁低低一叹：“倒也不枉南离帝君的丹药了。”

白浅酸着眼角点了点头。

白真笑道：“那桩事我听折颜说了，可你这时运也忒不济了些，刚偿清墨渊的债，又欠下南离的。墨渊你能还他七万年的心头血，这南离你却打算怎的？”

白浅抽出折扇来挡住发酸的眼角，答他：“我终归是要还的。”

折颜站在云头笑了一声，道：“这回你倒是悟得挺透彻。”

毕方轻飘飘道了声恭喜，白浅应承了，还了他一声谢。

折颜和四哥走在前头，白浅拨转云头，跟在后头。当初白浅拜师昆仑虚学艺时，很不像样，极难得在墨渊跟前尽两回弟子的孝道。后来懂事些，晓得尽孝时，他却已躺在了炎华洞中。

此番墨渊既醒了，白浅强抑住一腔的欢喜之情，很想立时便让这个师父看看，他这个最小的弟子也长大了，稳重了，晓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过得很好。

因白浅做墨渊弟子时是个男弟子，正打算幻成当年司音的模样，却被折颜抬手止住了，道：“凭墨渊的修为，早看出你是女娇娥，不拆穿你不过是全你阿爹阿娘一个面子，你还当真以为自己唬弄了他两万年。”

白浅收好折扇，做出笑来：“说得是，阿娘那个术法唬弄唬弄我十六个师兄还成，我一向就怀疑要唬弄成功师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强。”

一行三个靠近枫夷山的半腰，白浅抢先按下云头，半山月桂，幽香阵阵。

踩着这八月的清秋之气，白浅一路撞进炎华洞中。

缭绕的迷雾里，洞的尽头，正是墨渊长睡的那张冰榻。

这样要紧的时刻，眼睛却有些模糊，我胡乱搭手去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泽。

冰榻上隐隐绰绰坐着个人影。

白浅几步踉跄过去。

那侧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白浅沉睡多年的师父墨渊。

他偏头瞧着近旁瓶子里养的几朵不值钱的野花。那神情姿态，同七万年前没一丝分别，却看得白浅几欲潸然泪下。

七万年前，师兄弟轮值打扫墨渊住的厢房，白浅有个好习惯，爱在屋里的小瓶中插几束应节的花枝。墨渊每每便是这么细细一瞧，再对白浅赞许一笑。

那时白浅每每看到他对我这一个赞许的笑，便觉得自豪。

白浅撞出的这一番动静惊了他，他转过头来，屈腿抬手支着腮帮，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过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长进得如何了。”

白浅掐了把手颈子，揣着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声，眼眶热了几热，颤微微扑过去，抖着嗓子喊了声师父，千回百转的，又伤感又欢喜。

他一把接过白浅，道：“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唔，这身裙子不错。”

折颜撩开雾色踏进来，后头跟着白真，笑道：“你睡了七万年，可算醒了。”

炎华洞中清冷，白浅打了个喷嚏，被白真拖出了洞。折颜同墨渊一前一后踱出来。

当年昆仑虚上，白浅上头的十六个师兄，除了九师兄令羽是墨渊捡回来的，另外十五个师兄的老子们在天族里头都挺有分量。七万年前墨渊仙逝后，听说师兄们寻了白浅几千年，未果。后来便一一被家里人叫回去，履他们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仑虚探过一回，回来后唏嘘道，当年人丁兴盛的昆仑虚，如今只剩一个令羽和几个小童子撑着，可叹可叹。

白浅不晓得若墨渊问起我昆仑虚，白浅该怎么将这桩可叹的事说出口。

白浅一路忐忑回狐狸洞。

不想他开口问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昆仑虚。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谷泡上来一壶茶，我给他们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这个空隙，他问折颜道：“我睡的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两个孩子，一个长得同我差不多的，一个……叫容晏的……”

白浅手中瓷壶一偏，不留神，将大半水洒在了白真膝头。

白真咬牙切齿对着我笑了一笑，折颜安抚了一下白真将膝头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这么多年里，白浅只见过一个人同墨渊长得差不离，这个人便是白浅的准夫婿夜华。

夜华同墨渊长得一张脸，初初白浅虽有些奇怪，但并未觉得他们有何干系。

白浅觉得大约长到极致的男子都会长成这个模样，夜华标致得极致了，自然就是这个模样了。

但听墨渊说话的这个势头，他们两个，却不仅像是有干系，且还像是有挺大的干系。

白浅兑起一双耳朵来切切听着，折颜呵呵了两声，眼风里瞟了白浅一眼，道：“容晏我不知道，但同你长得像的确然有这么一个人，你这小徒弟还同他挺相熟。”

墨渊望过来看了一眼，白浅脸皮红了一红。这境况有点像和情郎私定终身的小鸳鸯，却运势不好摊上个坏嘴巴的妹子，被这妹子当着大庭广众将贴身揣着的风月事嚼给了爹娘，于是，白浅有点不好意思。

折颜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白浅递眼色。我瞧他递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从容道：“师父说的这个人，嘿嘿，大约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们天族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渊浮茶水的手顿了一顿，低头润了口嗓子，半晌，不动声色道：“这个选娘子的眼光，唔。”抬头道：“你那未婚夫叫什么？何时出生的？”

白浅老实报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亲弟弟，就这么给你拐了。”

白浅五雷轰顶道：“啊？”

眼风里虚虚一瞟，不只我一个人，折颜和白真这等比白浅更有见识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样。

墨渊转着茶杯道：“怪不得你们惊讶，就连我也是在父亲仙逝时才晓得的，当年母亲虽只生下了我一个，我却还有一个同胞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