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花园里，一个人影正急匆匆地朝某个方向奔去。那人一身绯色，却出奇的不显张扬。
没注意，他与什么撞了个满怀。
“师父。”
孟鹤堂忙扶稳刚刚差点儿被撞了个跟头的桃上仙，急得连尊称也忘了叫。桃上仙站起来扫了孟鹤堂一眼，一挥衣袖把人拽进了小木屋。
刚进门，孟鹤堂就被人虚踹一脚，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天庭禁止私下拜师，今天是没人听见，若被发现，那是要被贬下界的。
孟鹤堂悄悄瘪了瘪嘴，默默委屈，想着师父一定是因为被撞了火气太甚，可明明是师父太矮他才没看见的。
当然，这也只是心内腹诽，师父对自己的好，孟鹤堂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他仍乖巧地低垂着头。
“找我什么事？”
孟鹤堂这才想起来今天来得目的。
想他孟鹤堂在天庭熬了堪堪五万年，前些日子才得了个“小仙”的称号，日子渐渐红火起来，结果出了这样的事。
“哎。”孟鹤堂哀叹一声，凑近桃上仙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师父，我养的橘猫，要成精了!”
2.
建国之后禁止成精，凡间如此，妖界如此，天庭也改了规矩。
一经发现，管你上仙大仙小仙，连着成精的那位一同锁进轮回塔，永生轮回，偏一世比一世的命格差。
孟鹤堂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橘猫明明通过了精怪测试，怎么现在就会有成精的迹象了呢？
真是奇了怪了。
妖和精不同，妖是靠自我修炼修成人形，而精则靠吸取外界修为而成人形。
可这橘猫，吸取了谁的修为呢？
孟鹤堂皱着眉头径自往自在殿走，一路上遇到人，都称他一声“孟小仙”。
“阿橘。”
孟鹤堂到殿轻轻唤道，瞥见了从角落一跃而起的身影，他熟练地把肥猫抱进怀里。橘猫顶着张讨喜的圆脸，在孟鹤堂的袖口处蹭蹭，用爪子勾出一袋小鱼干。
可还没开吃，脸就被人捧住了。
猫不耐烦的用爪子拍着孟鹤堂的手腕，表达了自己想要用膳的强烈愿望。可惜，平日善解猫意的孟鹤堂忽略了它的请求。
“阿橘，你乖一点儿，在我还没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身份之前，不要随意变成人形好不好？”
胖猫喵呜一声，似是答应，终于挣脱，吃上了梦寐以求的小鱼干。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精修为刚刚达到可以化成人形后，便必须化成人形，最多，也只能撑一年。
若在凡间还好，可以在猫形人形间转换，可在天庭，若要转换自如，需要的修为极高。橘猫，短时间根本不可能达到。
找身份的事必须要快，只要找到合适的身份，精怪的气息师父就可以帮忙遮盖。
只是这合适的身份...
“孟小仙儿。”
门外踏进来的是桃上仙的亲传弟子，那可是禀了玉帝入了天牒的。只是不同于师父掌管桃花园的闲散雅致，此人掌管着天气变化，袍袖一挥，风起，云起，电闪，雷鸣。
人皆称之一声“云上仙”。
3.
孟鹤堂喊了声师哥，把人让上座位，沏了杯茶。
“听师父说，你有点儿小麻烦？”
孟鹤堂点点头，又不说话了。橘猫吃完了小鱼干，跳进了孟鹤堂怀里，藏在宽大的衣袖后面打量云上仙。
云上仙抿了口茶，问道:“想留着？”
孟鹤堂手一顿。
他知道师哥问的是什么。
现在，只要他把阿橘从坠落台上扔下去，就一切都了结了。阿橘下了界，保不齐还能再投胎成人。
只是，很疼。
胖猫怕疼，跟着他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住。
孟鹤堂轻轻拍了拍猫脑袋，“阿橘跟我十年了，舍不得。”
云上仙也笑了笑，挥挥衣袖，转眼已到了门口。
“孟小仙儿!”师哥叫他总爱加个儿化音，听着不太正经，“你是个长情又重情的人。”
“那，是好事吗？”
云上仙已经出了门，声音却清晰得飘进孟鹤堂耳朵里。
“好，也不好。对神仙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孟小仙儿，对你，也许就是好事。”
4.
孟鹤堂触犯天庭禁律，被贬下凡历劫五年。天上五年，凡间五世。
云上仙和掌管命格的司命有着不浅的交情，司命帮忙修改了命格，让孟鹤堂的每一世，都加进了一个人。
按天庭规矩，神仙历劫中超过三世均遇到的那个人，称为劫数。
劫数是要跟着回天庭的。
而这也是孟鹤堂想到的唯一办法。
传闻，那司命本是凡人，名唤杨九郎。他就是在云上仙历劫三世中次次遇见，才跟上天庭做了司命。
孟鹤堂的第一世，是个穷困潦倒，考取了一辈子功名却全都落榜的书生。而已化成人形的橘猫化名周九良，成了在私塾教课的小先生。
这时候孟鹤堂还是小孩模样，家中并没闲钱供他念私塾，还是周九良破格许他听课。
此刻，他正围着周九良一口一个“小先生”的叫着，向他请教知识。
周九良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几天前他还躺在这人怀里撒娇打滚儿，现在却成了他的小先生。
化成人形前他早就能听懂人语，周九良不是不知道孟鹤堂为自己付出了什么。
遇见孟鹤堂之前的年岁都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周九良早已记不真切了。山石绿木，溪流清泉，周九良仿佛做了一个亘长的梦。
梦醒，已被人抱在了怀里。
那人那天一袭绯衣，笑得好看，“跟着我吧。”孟鹤堂轻轻拍了拍小橘猫。
从那之后，周九良所有的记忆，便都和一个人有关了。
他记得孟鹤堂笨拙的喂他小鱼干，记得孟鹤堂第一次看见他撒娇时孩子搬的笑。
周九良有时觉得，孟鹤堂不似冰冷的神仙，反倒比凡间的凡人活得更鲜活。
眼前的小孩儿扯了扯他的衣袖，唤他，“小先生。”
周九良突然想，这个名字还算贴合自己。
周转多年，总算一朝从了良人。
孟鹤堂就是自己的良人。
5.
第五世还是出了岔子。
西南伏魔钟下镇压的老妖挣了封印，掳走了扇屏村半村人。
孟鹤堂碰巧就在其中。
这一世，孟鹤堂是个普普通通靠种地维持生计的农人，而周九良则是个接济过孟鹤堂一家的商老爷。
事发突然，急得周九良差点儿在商铺现出原型去找那老妖。精修成人形后会对原来的本性造成一些限制，比如周九良的灵敏嗅觉和视觉，只有恢复成猫后才能灵活运用。
那老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封印被破散出的力量无法冲云，天庭短时间内根本得不到消息。
云上仙桃上仙又都在天庭，一时间鞭长莫及。就算司命及时通知，没有玉帝亲谕，神仙也是不被允许下凡的。
等到亲谕，只怕一切都晚了。
所幸，司命看了看命格，道孟鹤堂暂无性命之忧。
可虽说如此，但若是孟鹤堂被损了神力，只怕小仙称号又要从头修起，于是周九良连夜摸到了老妖所在的山洞。
遥遥望见了孟鹤堂，那人被缚在墙壁上，却还是一副冷静样子。
周九良思忖着对策。
他若现身，赌上一身修为，带走孟鹤堂问题应该不大。只是，如此一来，他为精怪而非人的事情可就露了个彻底。
五世遇见既为劫数，劫数是要跟着一起名正言顺回天庭的。但前提，那个劫数，要是个凡人。
自己上不了天庭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怕是白费了孟鹤堂一番心意。
再抬眼，老妖已经开始吸收人的精气了。那老妖被封印前就有十万年修为，如今又镇压了数万年，虽说伏魔钟抑制妖灵，可毕竟，老妖也存活了十数万年。
大肆吸收完精气，只怕灵力...
6.
周九良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化成猫儿，敏捷的奔向孟鹤堂，一爪子划碎了锁链，然后又变回人形，接住了从空中落下来的孟鹤堂。
一如每次孟鹤堂抱住扑向他的胖猫一般。
“周老板？”
孟鹤堂惊呼出声，而周九良却没时间同他细说，一边推他一把，一边回身抵住老妖一击。
血从唇缝中溢出，周九良咬牙又推了一把孟鹤堂，大嚷道:“走啊!”
恍惚一瞬，孟鹤堂只觉眼前场景熟悉异常。
却听老妖发出冷笑，“周航，又是你坏我好事!”
周九良无暇细想老妖对他的称呼，他的修为还是太低，根本挡不住老妖。老妖还在继续加着灵力，压得周九良单膝跪地，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见孟鹤堂还傻站着不动，分出一缕微弱的灵力，将孟鹤堂送出山洞。
抱歉，没能同你一起回去。
但又庆幸，能护你周全。
周九良闭了眼，老妖的灵力化成利刃，刺进了他的心脉。
锥心，将周九良疼出了眼泪。
他真得很怕疼。
7.
孟鹤堂历完了劫，一个人回了天庭，依旧住在自在殿，旁人见他依旧称他一声孟小仙，似乎没什么不同。
云上仙和司命曾问过他要不要消除在人世的记忆，却被他拒绝了。
小鱼干还常备在袖子里，耳边又偶尔仿佛听见一两声喵呜，只再也没有胖猫扑进孟鹤堂怀里了。
他不久前刚斩杀了老妖，那老妖自九良走后愈加无人能敌，天兵天将出马也只是打至重伤。孟鹤堂潜心修炼，至今，才将其斩杀。
若论功，他本该升为上仙，却被他拒绝了。
还有什么用呢？
那个孟鹤堂想护，也只有孟鹤堂护的人，不在了。
历劫时的点点滴滴还历历在目。
孟鹤堂喊着周九良小先生，喊着九良，喊着周老板，却唯独还没再喊一声阿橘。他本想等他们一起回了天庭，就住去桃上仙的桃花园，偶尔喝两坛桃花酒，吃几盘桃花糕，陪着师父解解闷。
可惜，只能想想了。
8.
“孟小仙儿。”
是云上仙来看他。
孟鹤堂垂着眉眼，喊了声师哥，却忘了沏茶。
云上仙叹了口气，那橘猫走了快两百年了，孟鹤堂却还走不出来。师父斥他没出息，可说到底，大家只是心疼他。
一个最有人气儿的神仙突然失了魂儿，一团死气，任谁看了也别扭。
云上仙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一张请帖。
“今儿几万年前为镇妖半殒的大将军醒了，明儿开庆宴，都要去。”
孟鹤堂看也没看那请帖，就推脱道:“明天，是他走两百周年。”
云上仙一愣，算了算，还真是。
又叹了口气，他道:“堂堂，你实话告诉师哥，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孟鹤堂缓缓摇了摇头。
云上仙见无法，也不好再勉强，“罢了罢了，不去便不去吧，只说大伤未愈就是了。只是请帖你必须看看，人家说，这是特意给你的，况且，别回头人家问起，你连个道贺话也说不出。”
语罢，就要出门。
脚刚要迈出，就听身后孟鹤堂又开了口。
“师哥，我知你为我好。只是，你们都心疼我，可九良，只有我心疼了。”
云上仙脚步一顿，最终也没再回头，出了门。
孟鹤堂发了会儿呆，伸手拿过请帖打开，忽而眸光一顿。
请帖上几个字让孟鹤堂险些落泪。
等你。
周九良。
9.
孟鹤堂挑了初见时穿得绯色长衫。
周航大将军几千年前镇妖受了重伤，几乎半殒。可就在最近，情况却突然好转，昨天更是醒了过来。
看到周航时，桃上仙，云上仙和司命皆吃了一惊。
周航和周九良，简直一模一样。
其实不怪他们不认识，大将军半殒时，云上仙等人还未得称号。而桃上仙虽说比周航年长，却一直隐在桃花园。
几人忙去看孟鹤堂，却见孟鹤堂身上的死气跑了个无影无踪，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孟小仙，眉眼带笑，时而孩子气，时而又通透的彻底。
云上仙刚想提醒孟鹤堂说周航和周九良可不同，千万不能冲撞了大将军，却见周航走向自己，恭恭敬敬喊了声“师哥”。
云上仙惊得一激灵，忙摆手:“大将军可真是折煞我。”
却见大将军极为自然的挽了孟鹤堂的手臂，笑道:“真别叫我大将军，我又不记得了，还是叫周九良顺耳些。”
事到如今谁都明白了，周航就是周九良。只怕是当年重伤散出一魂附在猫身上，叫孟鹤堂给拎回来了。
周九良又喊了声“桃上仙”，对着司命一点头，将孟鹤堂牵走了。
10.
“你将我带到此处做什么？”
孟鹤堂看了看面前的轮还石，又看了看身旁的周九良。
周九良笑了笑，模样还是像只橘猫，“带你看看，我们的一切。”
孟鹤堂顺着周九良的视线看向轮还石，石上已有了影像。
近十万年前，还是上仙的周航下界历仙劫，将孟鹤堂作为劫数带回了天庭，一起修炼，颇为亲近。
不久之后，仙魔大战，周航被认命为大将军，率天兵天将出战。可天庭出了叛徒，打听到周航曾渡了一成功力给了孟鹤堂，竟将他掳到老妖处所。
老妖要吸收孟鹤堂精气，以此助长修为。恰这时，周航带兵杀到，拼死救下孟鹤堂，封印了老妖，可自己却落得了半殒的下场。
本劫半殒，劫数本就是凡人，自当随之灰飞烟灭，可孟鹤堂曾得周航一成功力，早已有了神格，便只是舍了肉胎入了轩辕池从中修炼。
三千年后，孟鹤堂重新修成肉胎，下凡历劫一世，捡到了附着周航一魂的橘猫，抱回了天庭。
橘猫在天庭，日日吸收着本体周航的修为，逐渐成精，化成人形。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周九良一挥手，石上影像消失不见。他趁着孟鹤堂还未缓过神来，一口啄在那人唇上。
一触即分。
“咱们早就定过终身了，在我历劫的时候。”
孟鹤堂呆呆愣愣，“我不记得了。”
周九良自顾自的扑入孟鹤堂的怀抱，口中念念有词，“我记得，你可别想赖账。”
孟鹤堂，我们说过要在一起，每一世。
11.
自此之后，孟鹤堂身边多了一个周九良，没有一点儿大将军的样子，整日狗腿的朝着孟鹤堂笑。
人跟着跟着，不知怎的，就从促降殿跟到自在殿，从白日跟到晚上，从地上跟到榻上。
“我怕疼。”
周九良忽闪着睫毛，全身泛红，声音颤颤。
孟鹤堂捏捏他的脖颈，又俯身亲了亲周九良的耳垂。
声音暗哑。
“阿橘，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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