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的死,多少牵涉到了百年之前的一件事。
那已经被不少人忘却了的曾经。
一支队伍正在缓步前行。
忽然疾风大起,掀起房屋,折断树木。不大一会儿,雪霰并下,帘幕都变成了白色。
天色昏沉,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挤压着,像是一团堆在一起的劣质棉花糖,风呼呼地刮过,让人感觉连皮带骨都要被扒下来一样的冷。
砖大的雪劈头盖脸拍下来,他顾不上脸上的疼痛,随手一拍,雪落了下去,掉在地上,没化开。
“他们是不是不会来了,军队……”有人出声询问。
他们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他刚要说话,就被这冷风猛地灌了一口。他的脸被冻得发僵,动都不想要动弹一下。但是他还是动了动手,嘎吱作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方才问话的年轻士兵。
那年轻点儿的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脚底竟像是被粘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会来的。”他凝望着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出天与地之间的界限。
“王上他们一定会来的。”
君不疑臣,臣不疑君。
“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进城?”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唱得好!”
“这你都听见了?”
“哈哈,你唱的那么难听又那么大声,我就是不想要听也听见了。”
……
融化的白雪渗进了松软的落满枯枝的土地,那雪已经开始变得沉甸甸,像是吸足了水汽的乌云沉重地坠着,压得松柏枝叶折了细腰,枝尖闪着碎碎的金光。
年轻的士兵与年长的士兵靠在一起,他们都对以后的生活充满着希望。他们期盼着打完这一场就回家,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有奔头,哪怕过得再辛苦也是值得了。
然而他们等待的王上,始终没有到来。
他也不会再来了。
正正国的这场战争其实源于一场矛盾。
正正国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长年累月生成的嫌隙,由来已久。
新兴贵族认为那些世家大族早已经不再适应时代,应该随着那套腐朽的陈规陋习一起消亡了才是。世家大族的人则觉得这些新升上来的贵族实在不知什么是天高地厚,也没有什么道德观念。
而一百年前发生的那场战争,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世家大族经历此战争后元气大伤,似乎无力与新贵族争夺权利,然而新贵族的道路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他们需要的人力资源多数已经牺牲在了那场战争之中。
正正国的人口已经剩下很少,尽管还剩下的大多数都是优秀的精英,但是如果不尽快解决人口问题,正正国迟早会被周边的几个国家吞并。
死去的那个人,是最近几年才横空出世的明星。
她会被人刺杀,也是因为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不过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我希望他是勇敢且温柔的,如果是女孩,我希望她是独立且有智慧的。”
……
“你觉得她是因为这句话而死?”卡利亚伸出爪子舔舐着上头的白色绒毛,“但是这句话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呀!”
“有时候,不是这句话没有问题就可以说的,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哦……”卡利亚仍旧有些懵懵懂懂。
“等会儿,这些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人知道的吧?”卡利亚警觉地看着张伯玉,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你真的是我的那个蠢蠢笨笨的张伯玉理事长吗?”
“哎哟!”卡利亚揉了揉被敲得生疼的脑门,“你打我做甚?”
“让你乱说话,我不是张伯玉,那谁又是?”
“哦……”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清楚这些事情吗,实际上,这些事情都是付秋霜说过的,然而你从来不认真听,自然也就没印象了。”
“是这样吗?”
“是。”张伯玉抱着卡利亚,说了句,“胖了。”卡利亚做势要去挠他,被他躲开,“别闹,这里还算是有点偏僻,我们再往里去看看。”
“林英……”
“嗯,我们去看看她,如果可以,我想要为她收埋。”
卡利亚抬头看张伯玉,只能够看到他的半张脸,风雪打在他的脸上,卡利亚伸出爪子替他抷去发上的风雪。
“你不怕吗?”
“怕什么,我们只是路过的。”
林英跳下的楼没有名字,就是个很普通的楼。楼是个燕尾楼,人烟稀少,这里的居民几乎都已经迁走了,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又因为什么选择了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
路边枯萎的草,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被风一卷,往道路两旁蔓延开来。
因为这个位置偏僻,今日天气又十分酷寒的缘故,并没有几人看见,张伯玉到的时候,就只看到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摔在雪地上。
很轻,很静。
而血在地上,化不开。
正是:
杜鹃啼血叩,化作碧涛楼。
红尘鬓发白,还应雪满头。
张伯玉看了一会,叫卡利亚下去拿块铁锹来,顺便再找几捆柴火。
他蹲下身,抱起了她。
她的面容平静,没有痛苦。
这里尽管偏僻,却并不是葬人的地方,张伯玉怀抱着她,离开了燕尾楼,往深处走去。
天气又阴晦不明了,冷风吹进脖颈中,呜呜的响,向苍莽的远处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雪下得越发急切,卷起大团大团润湿的雪花拍打着张伯玉的脑门,张伯玉打着颤,往里缩了缩脖颈子,却被衣领子冻得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行于此道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孤蚀的坟墓和枯萎了的杂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卷着风摔向空中。就连蓬蒿的苦味也跟着蔓延开来,有点类似黄连,却不尽相同。
“以前只是远远地看到就觉得好看,现在……哪怕都这样了,还是很好看,她这身裙子也是,很白。”卡利亚忽然有些迷茫:“我是不是不该出来,如果那天我不出来,你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了。”
不会被抓,不会出逃,也不会被困在一个宅子里,更不会看到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没有,我很抱歉,其实是我一直没有说清楚,让我们先为她收埋吧,铁锹找到了吗?”
张伯玉刨了个坑,把人给放了进去。
“不火化吗?”卡利亚问。
“不了吧。”
张伯玉为她立了个墓碑,上书,“沐秧女之墓。”
张伯玉抬头望去,月亮从树林上升起来了,亮出青白色的冷的辉,照得积了雪的林分外白皙,婴儿手臂粗的树枝被风折断,露出没有叶子的树林,一片光秃的枝桠,现出炭条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着。张伯玉露出了毛皮帽子外边的脸和鼻子,似烧红了的铁发着烫。
今日的繁星多得出奇,灿然地悬在天际,好似正以一种虚幻的速度纷纷地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苍苍,夜色也更见深沉。至于远处的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苍莽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①
张伯玉呼出一口气,“走吧。”
“去哪儿?”
“去一个能够煮酒温茶,静待冬至的地方,不会再有人冻死在寒冬腊月里。”
“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会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