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火狐狸,信佛的火狐狸。
喏,禅山上那座香火不断的寺庙旁的山林,便是我一直以来的家。
自幼,我整日听得便是那念经之声,日积月累,便修成了一个精怪。
狐狸成精,也还是只狐狸,只不过我得了这经文的好处,便多了个爱好——去寺庙里听和尚念经。
小和尚,老和尚……
一时之间,寺庙里便都知道,这后山有了一只成精的狐狸,每日都要到佛祖面前拜上一拜。
他们对我倒也没有多排斥。
出家人心善,讲究的便是个众生平等。我没杀过人,没做过坏事,自然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但可笑的平等啊。我是精怪,是来游戏人间的。
*
狐狸精最喜欢三种人,暴君和尚俏书生。
暴君可以利用,书生可以写风花雪月流传千古,而和尚嘛……自然是用来戏弄的。
我看上了一个年轻好看的住持。赫赫有名,甚至当今天子都来拜访,提笔赠四字,“禅音大师”。
这人不简单。
我化作人形在他面前溜过一趟,可他却连看也没看。不是我吹,虽然我是只公狐狸,但是人形却眉如远黛眸似秋水,不是男生女相,却精致万分。
可是他居然无视了我。这是对我狐格的侮辱。
我有个底线:你可以侮辱我的品格,却决不能侮辱我的容貌。
很好,和尚,你成功引起了本公子的注意。
偶遇这玩意儿,一次不行还可以来第二次。这一次我孟浪了些,直接跌入了他的怀里,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却像看一块石头似的看着我,露出一抹慈悲为怀众生皆安的笑容,“施主,您无恙否?”
无恙你妹。
我蹙着眉——这完全是被他气到了,“有事,事大了!我脚好疼,大师你背我回去怎么样?”
这话说的着实粗鲁了些。但他还是好脾气的点头,“自然可以。”
于是,当日寺院里便传开了:禅音大师被狐狸精蛊惑了。
老方丈找上了门,焦急的不顾禅音在场,“这位狐公子,这佛门重地佛祖有眼,还请您……”
“我是真心喜欢大师的。”我干脆的打断住持,看着禅音手中动作一顿。
“您莫要作弄了,这出家人怎能……”
“我就是喜欢他。”
然后,我看到禅音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断了。珠子滚落了一地,他慌乱又故作镇定的去捡。
我笑的开心。
大师又怎么样,还不是动了凡心。
此后我便日日到禅音面前刷存在感,扮演一个天真可爱喜欢着他的小狐狸。
狐狸精大概天生就是勾人的料,他从最开始把我看做一块石头,到现在耳尖会泛红,我知道,他已经沦陷了。
在一日夜,我对他使用了媚术。于是在他的梦里,我和他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当真是翻云覆雨。
醒来后,他沉默许久,最后对我温柔开口,“我不当和尚了。你想去哪里,我带你走。”
我撇撇嘴。
不当和尚不就不好玩了嘛。
他在佛祖金像面前跪了许久,一步一叩首,很是虔诚,声音却决绝。
“弟子有罪。爱上一人。请您责罚弟子,莫怪于他。”
他褪下腕上之前修好的佛珠,恭恭敬敬的放到了佛像的脚下。
拉着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寺院。方丈没有拦他。
我与他随意找了皇都的一处繁华落脚。
狐狸天生安定不下来,我日日都要上街游逛。有时他陪着我,出家人清贫,但出寺时禅音破天荒的放下他可笑的自尊心,拿了些本该属于他的香火钱。所以我花起来也毫不手软。
况且即使禅音还了俗,也多得是百姓愿意来找他。这往来间礼品银钱带的也不少,生活也算过得去。但是跟我想要的却还是相差甚远。
这种想法在我看到当今的天子时愈发强烈。
年轻俊美的天子,穿着明黄龙袍,乌黑长发用玉带系的齐整,金宝珠穗,满身贵气。不过可惜,他可是百姓口中的贤君。
但人间之事,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灼热被禅音看到了,他沉下脸色,连礼貌都顾不得,话里话外尽是冷意,没几句就让天子拂袖而归。
他转身狠狠拥住我,手上的力道很大,像是要把我嵌进去,可身体却是颤抖的,“我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但,但我求求你,你别丢下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他的语气称得上是卑微。
我心下叹了口气。其实这事怪我,好好的一个清风霁月的大师变成了如今满身烟火的模样。
可狐狸本质就是如此。难道你还求一个精怪讲什么情面?
当晚我化成了狐狸,离开了皇城,又钻回了曾经的山林。不知是不是当时他的眼神太过于悲哀,我忽然失了去游戏人间的兴趣。但我是不可能为一个人多做停留的,于是我打算潜心修炼,弄个神仙当当。
一年后,我被一个下凡的仙官选中,带上了天宫。
大概这就是狐狸精的魅力吧。
*
天上着实寂寞的很——那仙官不怎么理我,害的我终日流连在宫殿角落。
耐住性子呆了半年后,我终于忍不住寂寞,下凡玩去了。
化成人形,依然是当初的模样。我怀着作弄的心情来到了曾经的寺院,想看看那些人还认不认得我这个“蛊惑人心”的精怪。
可一到寺院门前我就惊住了,气势恢宏的寺院显得名贵非凡,丝毫看不出这是个远离世俗红尘的地方。
为我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和尚,我仔细回想了好久,也没认出这究竟是哪位。但他好像认得我,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您,您可是禅音大师的夫人?”
夫!人!??
我一下炸了毛,“你这小孩怎的这般说话,什么夫人!?出家人单身一辈子!”
那小和尚似乎有点懊恼的挠了挠光秃秃的头,红了脸,“您,您就是啊!师父给我看过您的画像,那可是我们师祖禅音大师留下来的!师父嘱咐我们务必要记下您的样貌,因为这是师祖说的!”
奥,我忘记了,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我在这天宫待上半年,人间已经沧海桑田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你的故人已经逝去,你所熟悉的已经消失。这世间,只剩下你一人了。
“那,你们的师祖可是已经死了?”我一向嘴贱。
“师祖虽然已逝,但他说过您会来,还说让您去……”小和尚似乎有点感伤,“去他的院子里看看。”
“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师祖把这些刻在了院墙上,我们想忘都忘不了。”
……那个人果然无趣。
不过当年确实是我不对,来都来了,我也不介意去他的院子里走一趟。
与当年无二的老树,池塘——我就是在那里创造了二次偶遇,跌进了他的怀里。他屋子里的物设我都还记得——我曾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之久。
在当年我们一起躺过的床上,我摸到了一封信。信笺已经泛黄,但看得出金箔银线,当真名贵的很。……他是在炫富吗,让我后悔?
我撇了撇嘴。
上面是他硬朗的字迹,说字如其人果真不假。
“吾妻亲启”。
MMP!这和尚,临死都要占我的便宜。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但你是我平淡生活里唯一的波澜。”死直男活该单身一辈子谢谢!!
“曾经我想,人间喧嚣不过浮云,不若整日青灯古佛,香火缭绕来得清净。但后来遇到你,我突然觉得,生命里有一点不可控也不错。”
“我不后悔遇见你。是我没用,留不住你。”
“或许你以后还会回来,能看到这封信,不知那时你会不会想起我?”
“没有我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其实你很傻,跟个孩子似的。”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你是我的深渊,也是我的西天。”
“我可以用一生去追随你,一步一叩首。我是你的信徒。”
“最忠实的……信徒。”
我不在乎的把信放在烛焰上,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点不燃。
“您的手一直在抖,这样是点不燃的……”小和尚弱弱的出声,又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还有,您……哭了。”
我哭了吗?我怎么会哭。精怪,精怪是要……游戏人间的啊。
他不过是我戏弄的对象而已。
可……可是我,有一点想念他了。我,我还没受过香火呢,一定是我觉得遗憾才会,才会这样的……
脑海里跳出来的都是曾经刻意忘记的东西,冬日里他脱下衣裳披在我的身上,宁愿自己吃不饱也要给我给我买精细的糕点,他对我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一直卑微的追随我,像是……追随他的信仰。
最终我蹲在地上,号陶大哭。
哭的没有尊严,像他的曾经。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情”字可以把人作弄得如此狼狈。
——就像在许多许多年前,他那般卑微的爱只让我觉得诧异和不解。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两个字。
信仰。
虔诚又悲哀。
*
我是一只狐狸。
一只没有心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