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瓜尔佳氏也是个大家族。
伊兰在家中姊妹中行三,此外,她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十四岁被撂牌子后,家里给她定了门亲事,索绰罗家的,左都御史观保之子,不管家世还是对方条件和自己都挺般配的。
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伊兰性子本来就文文静静,偏内秀,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定了亲后,伊兰就在家中备嫁,直到她未婚夫的死讯传来,在离他们的婚期还有不到半年之时。
伊兰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的茵茵命苦啊!”
额娘抱着她哭。
姐姐、妹妹们也为她伤心。
受汉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旗人家庭也要求女儿守节,甚至当望门寡。
伊兰认识的人中就有个族姐在守寡,她无儿无女,一个人独居在一处,除了基本需求,几乎对外间之事一概不闻不问,成天念佛诵经,素服素食,如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没有出家胜似出家。
世界把她抛弃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她那个已经死了的丈夫的尚未入殓的陪葬品。
不,伊兰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可,她好像只能认命了?
连额娘也劝她早点接受现实。
像她这种未过门夫婿便已亡故的女子克夫,命硬不吉,不会有机会再蘸重嫁的。
伊兰开始拜访那位族姐,逐渐学着她的样子去生活。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大半年,还不到一年,伊兰却觉得好像过去了半辈子。
直到有一天,额娘来找她。
“女儿,女儿,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伊兰木然地给母亲请了个安,又木然地坐回去。
额娘望着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茵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额娘知道你心里苦,不过好在事情终于有转机了!”
她抹了抹眼泪,把伺候的人都屏退:“女儿,你听说过富察氏,就是皇后母家兄弟的老八吗?”
富察氏是累经几代的显赫大族,叔伯子侄都在朝堂上出将入相,当任要职,皇后的兄弟也有好几个名声在外,但,这个老八倒没怎么听过。
伊兰依然提不起兴趣。
额娘却是转悲为喜,兴冲冲讲起自己所来为何事。
“茵茵啊……”
原来,阿玛有意与富察家联姻,但皇上却已经给他家老九赐了门婚事,好在,对方家还有个老八傅谦未曾娶亲。
怎知,一打听才知道,这傅谦之所以老大未娶,乃因其亲事也十分坎坷。
伊兰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可,对方遭遇虽比自己还惨,处境却比自己好多了,在接连‘克’死自己未婚妻母及未婚妻后,没有人把不幸归咎到他身上,仍有不少名门闺秀供他挑选。
无他,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傅谦不行,攀上富察家也已经够了,何况傅谦亦已靠自己考中进士,进入了翰林院,更何况阿玛想嫁的四妹妹,而不是她。
“额娘,这样不好吧?毕竟是四妹妹的结亲对象。”
虽然四妹妹与她非一母同胞,却也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伊兰心动归心动,不想抢妹妹的姻缘。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人家一定能看上她?而且,大不了将来为娘给她找门更好的亲事,多给她些嫁妆做补偿不就行了!”
伊兰苦笑。
人家不一定看得上四妹妹,就更不一定看得上自己了。
“茵茵啊,为娘已经打听好了……”
伊兰越听越惊悚。
“不,我做不出来!”
她拒绝。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为娘又没让你真干什么!你就经常去那几个地方走走逛逛,若能遇见,聊上几句,留下点印象,额娘去说亲也更容易成,不是?”
或许是受够了死水一般的日子,伊兰最终决定为自己争一争。
只是,她终究不能做得太明显,连月来逐渐增多出门的次数,却一次都没有如愿。
半年过去,伊兰放弃了。
但,外头喧闹的市井生活却让伊兰的心境改变了很多,她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非要让自己过得那么凄惨呢?
现在的风气是鼓励节妇要从一而终,可也没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一定得为未婚夫婿守志啊?
就算外头人畏惧她‘克夫’的名声,不会再来求娶,她的家人亲朋不畏惧就行了!
就算她将来一辈子都要被迫守望门寡,她也可以以更乐观更积极的姿态去守!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七夕那日,她与四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姐妹约着去走百病,看花灯,竟就不期而遇到傅谦。
伊兰看过傅谦画像,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与一群年轻学子站在一起,模样不算出挑,气质却尤为突出。
因着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伊兰又羞又愧,急得要走,哪知越急越生乱,她不知被谁的脚绊倒,跌到地上,伊兰下意识的抬头去寻,就对上了傅谦的视线。
那一天,她跟傅谦甚至连一句话都未说过,但那之后,她便开始经常偶遇傅谦,一来二去,伊兰明确了傅谦的心意。
额娘高兴地都快哭了,家中姊妹也为她欢喜,包括四妹妹。
阿玛叮嘱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个不嫌弃你的,所幸人家命也挺硬,应该不会为你所克,你嫁过去以后可千万要孝敬婆母、和睦姑嫂,侍奉好丈夫,别给瓜尔佳家丢脸!”
伊兰的喜悦被冲散许多。
是啊,她是个煞夫人,若是,若是不幸再一次降临到她身上,她又该怎么面对这人世?
四妹妹看出她的郁郁寡欢,来安慰她:“三姐姐,别听这些没用的,命理之说不可信,如果未婚丧夫是克夫,那老来丧子就是克子,幼而失怙就是克父,失恃就是克母,家里有兄弟姐妹死了就是克兄弟姐妹,既然如此,你克我、我克你,克来克去,不就谁都克不了谁了?”
伊兰震惊于四妹妹的话,却也极大程度的被这番话安慰到。
可,这也让她更加心怀有愧,这桩婚事本来更可能属于四妹妹的。
一直到嫁给了傅谦,伊兰都为曾经的居心不轨而耿耿于怀,好在,四妹妹比她小好几岁,额娘给她相了门亲事,伊兰仔细了解过,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姻缘,她的心结渐渐打开了。
再到如今,她生下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伊兰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额娘来看她,欣慰的同时劝告道:“女孩也不错,不过,等你养好身体后,还是尽快再生个小子出来为好。”
伊兰听了有点不舒服。
“不是为娘非要扫兴,只是女婿他从小身子骨就弱,假如啊……”在她灼灼目光下,额娘把话吞了回去,只说:“你们寡母孤女也有个依靠是不是?”
“额娘,夫君他不过有点小毛病,平时仔细点养着就没事儿了!”
伊兰不悦地反驳,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额娘说的道理的,无论傅谦是不是会那样。
只是,生阿芊时的那种五脏六腑都被刀剐、深入骨髓的痛还历历在目,伊兰怕,怕自己会在生的时候被活活痛死。
“尔晴姐姐,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伊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烦闷:“如果你当初头胎生的是个女孩,你……”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尔晴却已明白她想问什么,直接给出两个字:“不会!”
在伊兰惊讶的目光中,尔晴解释道:“情感上会想,为了减轻我自身要面对的压力,为了儿女以后能互相照顾……”
讲真,如果福灵安是个女孩的话,尔晴现在遭受到的催生大概率就不会是嘴上唠叨几句了,毕竟傅恒虽没有皇位要承继,却是有爵位要承继的。
虽然可以过嗣,然而,这个情况基本只会在男人不育的情况下发生,何况,这个时代,女子继承权远远小于男子,孤儿寡母都会被吃绝户,更不用说孤女了,父母不可能一辈子庇护女儿,女儿嫁人后,没有母家依靠只会活得更不易。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以实际考虑,生了女儿后选择再生个儿子,然后教育好两个子女,让他们以后能互爱互敬、互帮互助,确实是最优解。
但!
“理智告诉我不要,因为,我们无法保证第二胎就一定是儿子,假如不是,要再生一胎?再不是,再再生下下胎?”
伊兰听了以后显然更忧愁了。
其实,她根本没想到那么深,只是第一次经历生育的痛后本能地想要逃避。
尔晴笑笑:“别想了,不管要不要生,都不是你一两年内需要考虑的问题,你现在最主要是要坐好月子。”
每个人性格不同,遇到的情况不同,做出的选择就不同。
有的人天生喜欢小孩,也有的人心里承受能力比身体承受能力差,或许伊兰只是刚刚生完孩子还没有从害怕的情绪中走出来,以后就会改变想法也不一定。
如果她未来依然还是这个想法,尔晴会支持她,但是,只有她的支持是没有用的,傅谦没意见,自然皆大欢喜,若傅谦有,伊兰将要面临的抉择就更多。
不过,尔晴记得,上一世,伊兰后来是又生了个儿子的,傅谦也未曾有过二心,和伊兰鹣鲽情深,和如琴瑟,至少,在她死前看到的是如此。
这一切还太远,想多了于伊兰无益,尔晴找了个新话题将之打岔过去。
直到待到申初许,福灵安快下学,尔晴才告别伊兰回府。
福灵安越来越大,尔晴不再坚持一定要她自己接送,这样不利于训练他独立,再说,有那么多下人,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没多久,傅恒也回来了。
“又在给安儿画影像画?”
尔晴在画板上勾勾描描,并未抬头。
自从福灵安生下来,尔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画幅影像画,说是小孩子长得快,没有照相机,只能如此记录下他的成长。
傅恒顺手拂去飘落到尔晴身上的一片海棠花花瓣,故作酸道:“怎么不见你给我画?”
“画,画,少不了你的!”尔晴笑,随即遗憾地抱怨:“都是我给你俩画,反倒是没人给我画。”
“怎么没人,我不是画过好多幅?”
你那画的哪里能看得出是我?
槽多无口,尔晴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
虽然尔晴没说出来,但她的表情已经把她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傅恒也清楚自己的水平,尴尬一笑,接着提议道:“不如,我哪天去请个如意馆的画师来给我们家画张你之前说的那种全家福,怎么样?”
元年的时候,皇上让郎世宁及其弟子给他和皇后还有贵、纯、娴几个妃嫔画下《心写治平图》,画师们画功都很好,可惜,风格根本不是写实的,各位娘娘被画得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看不出来谁是谁,还有画下来的意思么?
尔晴摇头:“全家福的主意不错,只是,让那些人画,还不如我对着镜子自己画呢!”
“你画的那种画,我见过郎学士画过类似的,我请他来画,不就行了?”
“真的?”
尔晴开心起来。
虽然尔晴自己能画,但她自觉画技比不上郎世宁,能请来他当然更好。
“值得表扬哦!”
尔晴冲傅恒竖起大拇指,挑眉一笑。
那边,福灵安在树下一动不动坐了大半个钟头,见他额娘跟阿玛聊得忘我,画笔好久都动下,坐不住了:“额娘,好了没?”
“啊!哦,快了,马上就好。”
尔晴加快速度,过了会,她冲福灵安道:“好了,安儿,你起来吧。”
大致轮廓都已经画了出来,接下来只需补充一些细节,不需要福灵安再当模特了。
福灵安噔噔噔跑过来:“画得怎么样?”
这时,有丫鬟来通报:“爷,夫人,几个侄少爷来了。”
两人带着福灵安赶到正堂。
“侄儿们向小叔叔、小婶婶问安。”
最大的明仁站在最前面,带着另外几个向傅恒、尔晴行礼。
其中,明仁、明义是二哥家的,明远是六哥家的,明俊是七哥家的,都与福灵安差不多大,还不满八岁,尚在家中启蒙,其他的,八岁以上的都进旗学了,剩下几个太小,跟大哥哥们玩不到一块去。
富察家的子嗣,傅恒这一辈,无论嫡庶,男孩,都从傅字,女孩,从容字,到了下一辈,则,男从明,女从如,只有福康安、福灵安搞特殊,不过,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没人为此而讲什么。[1]
小孩子天性好玩好动,无论是在宫里启蒙的福灵安,还是在家里学习的明仁等人,这不,一下学就来约福灵安了,姑娘们课余有自己的玩处去,不常与男孩子们在一起耍闹。
见几个小孩想走的心都溢于言表,傅恒、尔晴便只略问了两句,就放人了。
“安儿,你们去吧,别玩太晚。”
福灵安一颗心早已蠢蠢欲动,当即离心似箭,跟尔晴、傅恒告过安后,就跑出了门。
尔晴让几个嬷嬷、小厮跟去看着,也免得那些孩子玩疯了伤着哪里。
孩子们走了,尔晴让伺候的人也都下去休息后,被傅恒从后面偷袭,一把抱住,两人一番嬉闹,依偎在摇椅上说话。
“我今天去看小八嫂了。”
尔晴把玩着傅恒的手。
“她身体怎么样?”
“挺好,没什么大碍。”
想起伊兰,尔晴十分关心她的未来,不由问:“上辈子,她和傅谦过得好吧?”
“这个问题嘛,你是为谁问的?”
“你干脆去开间醋坊吧你!”尔晴揪了下傅恒的辫子:“我是为他俩问的,行不行?”
傅恒这才满意,说:“他们比我俩要幸运很多。”
语气不无羡慕
“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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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傅恒的下一辈,除了明*,也有叫奎*,为了统一,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