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傅恒回府的时候,正当日中。
白天强烈的阳光还略微有些许晒。
凉亭下,尔晴躺在贵妃榻上小憩,手里抓着柄团扇不时微动一下。
四周茂密的树荫遮挡住大部分暑气,不远处的小荷塘送来习习凉风,倒省了用冷风机了。
她眼眸微阖,边听着一旁的几个丫头玩笑嬉闹。
杜鹃从远处走过来,指了指石桌上盘子里吃剩的瓜果:“快把这些都收拾收拾,爷已回府,在向这儿走了。”
闻言,尔晴当即坐起来,满脸惊喜。
她扭头朝向小池塘那边,果然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依着假山而建的曲廊大步靠近。
当下,桑雪、杏雨不敢再磨蹭,麻利地将地方收拾干净,跟着杜鹃退下去。
小别胜新婚。
两人一阵互诉相思。
杜鹃带着人端上来些新的茶果点心便退到另一头的廊下坐着待命。
尔晴剥了颗葡萄喂到傅恒嘴边。
“此行可还顺利,遇到什么麻烦没?”
傅恒吃了,又端起碗舀了几口杏仁豆腐,稍歇会儿气后,才道:“放心,一切顺遂。”
他大概说了下一路上的事。
尔晴一手扇着扇,一手解下衣襟上的帕子准备给傅恒擦汗。
“不用,我不热。”傅恒拉起尔晴的手包握住。
一瞥眼注意到尔晴衣领上沾了根不知是什么的毛,顺手拈去了。
他又吃了两个小包子,喝了碗茶,尔晴招招手,杏雨、桑雪端来水盂、面盆,傅恒洗了脸,又漱过口,然后一下子躺到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他回问尔晴:“家里怎么样?你和安儿都好吧?”
“安儿挺好,我不好!”
尔晴坐在边上,被傅恒这么一问,委屈劲儿上来,俯身趴到傅恒胸前,把玩起他辫尾上的穗苏儿。
她这种像是撒娇的语气并不令傅恒担心,只用一种懒洋洋的口气揶揄:“是谁惹到我家夫人了?”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傅恒搭在尔晴腰上的手一紧。
他便要起来,又被尔晴压了回去。
“不过现在没事儿了,虚惊一场。”
尔晴将自己原本想引蛇出洞,却弄巧成拙,差一点伤到皇上的经过讲了一遍。
“但,事实上真的有人在打探你的行踪,是不是?这次有惊无险,下次不一定,不可不防。”
傅恒眉未松。
“这个我倒不怕,我还想让他们早来,我也好早点逮住人,免得我要一直担惊受惧。”
除非她运气真差到,又再一次遇到那日的情形,其他手段,尔晴并不太怕,至少,无论旁的人使什么计,她都还有时间想办法应对或找人求救。
那天太惊险,若非她未真正伤到皇上,皇上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傅恒被尔晴打败,她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他环着尔晴的肩,坐起身:“不可托大,你还盼着人害你不成?”
“别瞧不起我,我好歹也练了几年武,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了!”
“我不是瞧不起你,你才练到哪里?就敢大言不惭了?”
“你拿我跟你比?那我肯定比你不过,可拖延些时间或是抵挡住几个太监宫女还不是小意思?”
尔晴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非常珍惜自己的命!
至于那天,纯属意外,再次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尔晴相信自己不会那么倒霉的。
傅恒也明白其中道理,但还是免不了会牵挂。
他想了想,道:“从今天开始,你每日多练一炷香的功,不能再嫌累偷懒……”
啊?
尔晴刚要垮脸,被傅恒一句话直接堵住了嘴。
在家中,尔晴若出门,有护卫跟着,她自己又有些防身手段,傅恒不用太担心,但,一旦尔晴要进宫,就只能带一两个婢女,真遇到了危险也没啥大用,又不像姐姐住在宫里,还能安排有功夫在身的小太监暗中保护。
自从尔晴那次被推进澄瑞亭下后,傅恒就想着给尔晴找几个会武的丫鬟跟在身边保护她,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傅恒便改了想法,与其寄希望于她人,永远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不如直接教尔晴练武,至少能让她自保。
“好,听你的,每日再加练一炷香。”
心情不爽归不爽,好赖尔晴还是分得清的。
见尔晴把话听进去了,傅恒才继续说道:“之后,你若进宫,不管去哪里都不要孤身前往,引不引得出蛇没那么重要,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才是正道。”
这个话题就过去了。
至于别的,和尔晴的安危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我此次去往苏杭一带办差,见那边的女子所戴簪钗发饰,和京城的大不一样,想来你会喜欢,便一样买了些,要去看看吗?”
“先放着吧,反正又不会跑,我现在懒得动。”
每回傅恒外出,都会给她带礼物,各种珠宝首饰包包,尔晴看都快看不过来了。
“你往那边让让。”
说完,尔晴也挤上贵妃榻。
两人在此处又歇了一会儿,聊聊家常,互相投喂几样零嘴,待旁边小榭里的席摆好后,就相携着用膳去了。
过了几日,尔晴去接福灵安,顺道去看望皇后。
她是比以往提前了一些时辰递的牌子,这样看望完皇后正好接福灵安放学。
尔晴进入长春仙馆时,碰到了也来看望皇后的皇上,不过,乾隆已看望完人,出门坐上轿辇准备走了,见状,尔晴赶紧退到道旁行了礼,乾隆只微微颔了首,待队伍走远,才起身。
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御前那位李公公看自己的眼神有几瞬略显奇怪,带着疑问,尔晴继续往里走。
门口的宫女、太监向尔晴行礼,许是屋里人听见了声音,琥珀便带着翡翠、珊瑚、玛瑙出来把尔晴迎了进去。
“正跟明玉说你呢,你就到了。”
“说我什么?”
尔晴笑问。
皇后朝尔晴伸出手,把尔晴拉到榻上坐下:“你听了也不稀得生气,近来,宫里头有些流言……”
原来,是那天她与皇上在鸣玉溪上的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偏偏还传得不清不楚,隐隐晦晦,本来没有的东西也在之间传变了味,而,这种八卦一向传得很快,此次尤快,不过第二日,早上妃嫔们来跟皇后请安时,就有人拿这个来说事儿了。
皇后自然不会理这种低劣的离间之计,但若任凭谣言这么传下去,不止会使尔晴清誉有损,也会使皇上、富察一族遭人非议,成为笑谈。
其实,这件事一看便知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然而,追查下去,最终只查到两个值守宫女身上,再难溯源。
流言兴于愚者,起于谋者,最终会止于智者。
对付闲言闲语最好的方式就是要光明正大去回应,越光明正大越能证明其后没有任何龌龊。
于是,在又一次有人用这个说笑的时候,皇后直接挑明:“皇上跟尔晴不过碰巧偶遇,说了几句话,难道在你们心里,皇上就是个会当着一众太监的面对臣子之妻轻言浮语之人?”
“两个脑筋不清楚的下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子,你们当主子的,不加以约束,还听风就是雨,往其中添油加醋,是不是太不把皇上、太不把宫规放在眼里了?”
皇后这一番敲打震慑下去,别的不说,至少各宫娘娘不敢再任由其下宫女、太监乱说话,加上一开始传出这件事的两人被处置后,也就没人再议论此事。
最重要的是,那日,皇上和尔晴在那之前及在那之后的行踪都有人看到,这其中的时间也确实只有说几句话的功夫,原本传闲话的人都转而猜测估计这又是上头人搞出来的一出争宠夺爱的戏码。
稍往深一想,也都知道了这是向着皇后去的,忠勇公夫人乃皇后娘娘的亲弟媳,若她真与皇上有了什么首尾,最没脸的是皇后。
皇后又岂会想不到这一层?
她比其他人知道得多,更深以为这由始至终就是个阴谋。
那日在桥上的事儿,杜鹃不用担心,跟在乾隆身后的就那么几个太监,皇上的态度也已让他们知道,要保守秘密,半个字也不能往外漏。
乾隆肯定不会自个儿往外说,不过,眼见谣言四起,越演越烈,他还是将事情缘由都告诉了皇后。
“朕原以为那日只是一次偶然,却不想有人处心积虑安排了好一场大戏,若非那丫头自作聪明,欲搞什么诱敌之计,为此差点伤到朕,朕也不必为她遮掩,将此事隐瞒下来,倒连累朕的名声了!”
乾隆本就在为前些日子成都府内灌县发生地震需安排赈灾而忙碌着,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根本不值得他浪费心神,交由皇后全权处置。
皇后将她所查到的禀报给乾隆,乾隆未做评论,只拉起皇后的手,握住:“容音,这后宫不稳,还需要你多费心呐。”
其中细枝末节皇后没必要跟尔晴说得太清楚,就像她没有告诉尔晴,她曾在皇上那里看到过幅画,画上,云雾缭绕的山水之间,鹤鸟倚松而立,翘首远望,怪石下,鹿儿悠然自得地吃草。
当真是幅好画,无奈却被角落里一条长长的墨迹毁了全部意境。
皇后看得出是谁画的。
她不在意。
那人但凡还懂一点廉耻,就不该任由此等腌臜心思继续发展下去。
她也不会允许。
“福灵安也好几岁了,你跟傅恒打算什么时候再要个孩子?”
“姐姐,你怎么也!”
皇后看向自己的弟媳,她羞红的脸上难掩甜蜜。
真好。
至少,你们是圆满的。
“我该走了,姐姐。”
尔晴告退。
“嗯。”
皇后笑着点头,盯着远去的背影。
似在看年少的梦。
少顷,回神。
门外只余一片空寂。
檐下有雀飞过。
暮色渐合,倦鸟当归。
傅恒骑上马往家中而去。
“此事肯定不简单,可惜背后之人藏得太深,难以揪出,只能无果而终了。”
虽然有那么,也就那么几个重点怀疑对象,但,没有证据,无法据此破敌,再怀疑也没用。
尔晴愤懑不平,她就说嘛,怎么可能单纯是自己倒霉!
傅恒曲腿靠坐在床头,听罢,斜转着身看向尔晴,神色复杂。
“这个表情是?”
尔晴斜趴在枕头上,手杵着头,仰脸打量傅恒。
“皇上他……”
傅恒犹豫了瞬,还是开了口,只不过才说三个字,尔晴就不由笑出来:“你不会吃醋了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吃醋是什么?”
尔晴是真的很佩服那个设局的人,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不,何止?
如果那人阴谋得逞,就是最好的报复,不仅会打击到她,使她和傅恒的夫妻之间产生嫌隙,同时破坏她和皇后之间的姑嫂关系,甚而,还能够挑拨皇后与皇上,让两人离心,进而影响到整个富察家。
还好,他/她注定会失算。
原本的姿势手支的时间长了有点麻,尔晴干脆坐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傅恒的口是心非。
傅恒心中是有点不太舒服,但他自认还没到吃醋的程度:“皇上性子不羁,从来都随性而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不会矫饰,也不需矫饰……”
虽然,他相信皇上的人品,也相信以皇上对姐姐的敬重和对他的器重,不会做出什么有违人伦之事,可,很多事不是说理智就能完全理智的,哪个丈夫会希望看到别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存有非分之想?
一点点都不行。
尔晴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
傅恒微叹着撇开视线,口气变得语重心长:“而且,你想过没,为何宫里那人偏偏选择了用这种办法对付你?”
可见,不止他,也有其他人觉察出了些什么。
尔晴沉吟起来。
她倒没想过这点。
乾隆对自己的态度,若说尔晴真的一点儿都没发现过异样,倒显得她太装了。
不过,每每面对皇上,皇上好像是在夸她,却总少不了一顿阴阳怪气,好像不会正常说话似的,其他意思暂且看不太出来,嫌弃肯定是真的。
尔晴又不是自恋狂,这样还能自作多情起来。
只是,随即,她想到了一点,貌似皇上从前对待魏璎珞的态度就是这个鸟样?
莫非,这皇上搞得还是喜欢就要刁难你那么幼稚的一套?
如果真是这样……
尔晴一阵恶寒,她可承受不起。
这个福气恐怕只能让给魏璎珞了。
尔晴毫无心理负担兼幸灾乐祸地想。
傅恒看着尔晴的笑容,不明白好端端地尔晴为何发笑,但,想到前世,心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由更甚了。
他也不直接问,就直直看着尔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俊眸里写满委屈二字。
见他如此,尔晴少不得要安抚一番,可她并不急着解释,只是觉得实在好笑,傅恒真是有够闷骚的,吃醋就吃醋,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你又在笑什么?”
傅恒不悦。
尔晴兀地吻上他的唇。
傅恒抿抿唇,浓眉动了动,看着尔晴要笑不笑。
似乎在说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哄住。
尔晴几乎笑成一团,弯下腰去,脸埋进傅恒的肩膀。
还笑?
傅恒挠起尔晴的痒痒肉,挠得尔晴连连求饶。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
她正正脸色,挺直背,转而说起听上去毫不相干的一件小事儿。
“好几年前,藩国进贡来许多珍希宝物,其中有只蓝白鸳鸯眼的狮子猫,浑身雪白,毛发蓬松,尤其一条长尾巴,十分惹人喜爱,可惜太过胆小,一有人靠近就对着人哈气伸爪子。”
傅恒认真听着,眼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和敬公主一见它就心生喜爱,皇上就将它赏给了和敬公主,公主把它养得很好,那只猫逐渐活泼起来,聪明又机灵,皇上也很喜欢,来看公主时,经常逗弄那只猫,还给那只猫赐名素练,有时甚至会把它带去养心殿撸两天再送回来,被皇后打趣不知道到底谁是那只猫的主人,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皇上便又拥有了很多很多只别的猫,自然很少再注意到它,猫儿一直跟在和敬身边,现在大概已经老了吧。”
尔晴看得清楚,对于皇上来说,她大概跟那只他一时兴起逗弄一下的猫儿没多大区别。
皇上又怎会在乎,他一时的兴起,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难不成,前世她设计了皇上,今世报应来了?
她有作那么多恶么,还到现在也还不完?
尔晴内心难以言说。
脸上传来一片温热触感,傅恒轻抚了抚她的眉,然后拥住了她。
对上傅恒望着她的眼神,尔晴忽地就心安下来。
她依偎在傅恒胸膛。
片晌。
“唉,傅恒……”
尔晴开口。
“什么?”
“说不通啊……”
虽说,傅恒、还有那个设局之人似乎都觉得皇上对她有那啥意思,可,尔晴本人感受到的更多还是皇上时不时莫名其妙的抽风。
诚然,确实会有这种人,但,不得不说,这位帝皇的表达方式还是过于奇葩了点。
“我开始怀疑,皇上真正……”意味深长地一声长嗯后:“的其实是你吧?”
尔晴说着说着自己都要信了。
“不然,为何,你求娶魏璎珞后,他就开始刁难魏璎珞,你娶了我,他又开始刁难我?”
想想,魏璎珞也挺可怜的,不知道上一世后来如何了,不过,依尔晴所见,上一世前期乃至现今,皇上对她所谓的喜欢,其实都少得可怜,否则,怎么可能会把她扔到辛者库,故意折磨她?
尔晴不禁又有点开始同情魏璎珞了。
看向傅恒的眼神也越变越奇怪。
现在,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人换成了傅恒。
但是,尔晴这番离谱至极的言论还是影响到了傅恒,某日,皇上留他晚面。
傅恒微不可察地有些不自然。
皇上很快便发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随着政务的展开,这种不自然一下子就没了。
后来,尔晴再进宫,遇到乾隆,没再接受过来自帝皇独特的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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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卡文,好不容易挤出来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