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喜塔腊尔晴其人,爱得极端,恨得极端,冷漠的时候也是真冷漠得极端,除此之外,大概只剩,权衡利弊和矫模作样。
这样的她,一旦对什么上了心,轻易是放不下的。
那天哭过那一场,终还是难以完全释然。
春日渐长,雨细柳斜斜。
端看着,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彩霞映街,山头数片云岚,风吹落红点点,随水逐去。
一日又将尽。
亭下。
尔晴托腮出神。
有脚步声踏花而来。
“怎在这儿赏景?”
傅恒给她披上件袍子。
“没什么,无聊。”
尔晴望他一眼,便转回,继续盯着水面。
“那我陪着你一起无聊。”
傅恒坐下来,也学着尔晴的样子,托起腮。
“夫人好逸致,这个角度看那远山近水,没想到还另有一种美。”
尔晴眼珠子往旁边瞥了瞥,没睬他。
“不过,最美的还是我夫人你!”
傅恒把脑袋凑得极近,弯着眸笑。
见她不理他,他也不失望,更努力地找着别的话头。
“尔晴……”
傅恒递过枝海棠到尔晴面前。
“你看,这花开得多好看啊?”
他几乎把花戳她脸上,尔晴不由往后躲了躲,飞去一记白眼,开得好,还折下来?
阴谋得逞的傅恒眸更弯了:“你成天呆在家里,肯定不知道,积水潭那边开得更好看,这样,明日我休沐,我陪你回城去那边赏海棠?”
他自说自话。
“明天都十五了么?”
尔晴露出几分恍然,声音里透着丝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我休沐,老宅那边也没其他事,明日,就我和你,去游船踏春,可好?”
傅恒眼含期待。
“不好,那么多人。”
尔晴摇头。
“怪我,忘了我夫人喜静。”
傅恒有些泄气。
少顷,他又鼓起劲:“那我们就在家偷闲。”
想想。
“其实,也挺好。”
傅恒莞尔。
“明天,我想去白云观拜拜。”
尔晴忽然道。
“白云观?”
去那儿干嘛?
傅恒觉得奇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
尔晴不是一向对这些敬而远之的么?
但,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好啊,那里摸猴很灵验,我们确实该去试试。”
白云观在阜成门外西南五六里,自金元以来即有之,观内万古长春四字,传为邱长春所书。[1]
其观,每至正月,自初一日起,开庙十九日,游人络绎,车马奔腾,至十九日为尤,谓之会神仙。[2]
过了庙会时期,白云观香火虽还是很盛,但会清净不少。
为示诚心,尔晴跟傅恒起了个大早。
马车穿行在街头巷尾,小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袅袅升起的炊烟都是平凡的生活味儿。
“尔晴,我能问下我们去白云观拜什么吗?”
傅恒心中虽有猜测,但拿不准。
“我想给康儿请个长生牌位。”
如果福康安真的无法再回到她身边的话,那么,尔晴不求其他,只希望福康安能在他的世界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长命百岁。
“两位主子,到了。”
山门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中间门洞右侧石壁前的一群人,他们都在等着摸一摸石壁上那只浮雕小猴。
神仙本无踪,只留石猴在观中。
关于白云观有个由来已久的习俗。
相传,白云观里的众多石碑、石壁上隐藏着三个浮雕的石猴,被传为神仙的化身,若能找到它们,摸一摸,就会所愿皆如愿。
据去过的游人讲,这三只小猴调皮得很,时常偷换位置,躲到犄角旮旯里,让人找不到,因而便有‘三猴不见面’的说法传出来。
捻完香,叩拜完各殿天神,尔晴和傅恒便开始四处找起猴。
找了小半天,才找到观内藏着的另外两只小猴,与三猴都见了一面,他们所求想来定会应验的。
找出所有的猴后,两人一起走到石壁前。
站定,侧头看着彼此。
傅恒把手伸向尔晴,尔晴回以一笑,也伸出了手。
十指相扣,一同按在那石猴身上。
过后,手放下来,一人抱拳,一人作揖。
尔晴闭上眼睛,嘴里轻声默念着什么。
傅恒看着她,看了会儿,便也闭上了眼睛。
三清四御五老六皇……在上:
善信弟子傅恒右暨阖家人等,伏愿列位神仙保佑信士全家家事和睦,老幼安乐,消四季无妄之灾,纳八节有余之庆,佑吾妻处处清平如意,事事吉庆遂心,星辰顺度,命运亨通,福生无量天尊。
睁眼,尔晴还未祈告完。
他便就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尔晴念念有词,在最后,结束道:
“弟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以闻。”
她直起身,冲傅恒盈盈一笑。
“夫君,我们走吧。”
走出观后。
尔晴回望着那高大的牌楼,一时生出无限怅惘。
“看什么?”
傅恒问。
“这,我们平时不烧香,临了抱……神脚,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很是忧愁。
“不会的。”
傅恒先是说,然后又道:“若真如此,推了他的庙!”
“呸呸呸,别乱说,冒犯了神灵怎么办?”
尔晴瞪他。
“本来就是,没用的神仙,拜来干嘛?”
傅恒理所当然道。
尔晴又气又想笑,笑又不敢笑,忍得很辛苦。
待控制住表情,她赶紧叮嘱道:“不行,你快呸掉!”
“好,我呸。”
见尔晴急得快跺脚,傅恒只得照做。
呸完,尔晴又拉着傅恒向着山门拜了三拜,并念道:“仙有仙量,有怪莫怪!”
“仙有仙量,有怪莫怪。”
为了安尔晴的心,傅恒便也一起念。
他明白尔晴只是想要找个方式寄托哀思。
而后,故意逗问:“怎么样,放心了没?”
尔晴嗔傅恒一眼,作势去锤他:“讨打!以后可不敢口不择言,晓不晓得?”
“是,夫人教训得是,为夫受用了~”
便见傅恒微弯腰,拱手过头。
“唱戏呢你!”
她再抑不住,笑出声。
再难过也改变不了什么,尔晴决定将所有伤情与思心深埋起来。
两人并没有直接回含青园,而是令马夫绕道外城,去了趟琉璃厂那边,一路从厂甸儿逛到大栅栏,用过晚膳,才慢慢往回赶。
“安儿放学回来知道我们出去玩没带他要生气了。”
尔晴后知后觉烦恼道。
自从皇上移驾圆明园后,其他人便也都跟着入住圆明园或周边。
含青园离圆明园很近,福灵安自然搬回了家。
每日早上,福灵安与傅恒一起去园里,下午放了学,尔晴就会去接他,临时有事去不了,便会遣奴仆去接,若是恰好碰到傅恒下值,一家三口一般会在附近转转再回去。
才四岁多点的孩子,每日要坐在阿哥所里启蒙,一学就是大半天,怎会不向往出去玩?
想到儿子,尔晴不由感到些许不好意思。
“所以,才要买礼物哄他呀!”
傅恒不以为意。
尔晴怀疑地问:“你确定,这对安儿来说,会是礼物吗?”
她扒拉着那堆木剑木枪木棍,又有点同情福灵安了。
“为什么不会是?”
傅恒挑眉。
“他这个年纪,再晚点学练武,就错过最好的时机了。”
尔晴嘴角抽了抽。
所以她才说,不能算礼物啊。
这跟为了奖励小孩,而送小孩厚厚一本习题册有什么区别?
“你这个阿玛还怪好的嘞!”
原来傅恒还是个鸡娃式的家长。
不过也是,尔晴心想,傅恒就是这么被打鸡血长大的,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要求也严格,更别说是自家孩子了。
“到时,如果福灵安叫苦,你可千万不要心软。”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傅恒预先给尔晴打预防针。
“我懂,惯子如杀子,我不干扰你教他学武……”
练武有强身健体,锻炼意志,培养好的习性等等诸多好处,尔晴又怎会反对?
而且,不仅,武的要练,文的也得学,练武不学文,练成二愣子。
光会说别人,尔晴自己不也是个鸡娃家长?
不过,还好,她还知道提醒:“但,你得把握好度,切莫拔苗助长!”
“这是自然,你夫君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
傅恒笑问。
逛了一天的街,尔晴有点累了。
她打了个哈欠,把头枕在傅恒肩上。
“困了?”
“还好。”
尔晴眼眸半睁半闭,说话开始含糊:“傅恒,谢谢你。”
“谢什么?”
“嗯……”
她声音拖得很长。
似乎在沉吟,又似乎是单纯因困乏而反应迟钝。
“谢你好不容易放天假,还陪着我四处乱晃。”
其实,是谢。
谢你,明明自己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却还在想方设法宽慰我。
“傻话。”
“你傻!”
傅恒听着尔晴的声音慢慢小下去,知道她快睡着了,他不再与她说话,把肩膀放低,让尔晴靠得更舒服点。
或许是傅恒话的缘故,睡梦中的尔晴做了个好梦。
是关于福康安的。
梦里,他正在教个小男孩练剑,他教得很认真,小孩学得也很认真,俄而,一个蛾眉皓齿的妇人带着个小姑娘跟几个婢女走了过来,妇人招手喊俩人:“歇一会儿吧,日头大了。”
福康安听了,看过来,冲女子弯弯唇,牵着那孩子的手从演武台上走下来,小姑娘拉拉她阿玛的袖子,福康安弯下腰与之说话,小姑娘掏啊掏,从荷包里掏出块手帕,举起手给福康安拭汗,妇人心疼地摸摸小男孩晒得通红的脸,一边用扇子给他扇风,一边倒了杯水喂他喝。
不知谁说了些什么,他们一齐笑起来。
家事和睦、夫妻恩爱、儿女孝顺。
福康安果真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
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道理是人都懂,做到却很难。
对于尔晴来说,更是。
但,相比较从前,她的心态也确确实实要好了很多。
至少,她学会了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一想。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反过来,或许也是有道理的。
尔晴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高兴。
一高兴,喜事儿便顺理成章地找了上来。
一来还来俩。
其一,是她的胞弟,喜塔腊禄泽要定亲,已经看好一家姑娘,前几天,女方已经去过她家相门户。
亲相得很顺利,没几天就正式小定。
婚事定在三年后,女方十七岁,禄泽十八岁再正式过大礼、成亲。
另一件喜事也跟结婚有关,是傅谦与伊兰的婚事。
五月初一是夏至,令月吉日,宜嫁娶、冠笄、祭祀、祈福、求嗣,寓意非常好。
满族婚俗,男方办礼一般为三天,头一天,男方家杀猪搭灶,立鼓乐棚子,祭祖。[3]
第二天搭喜车,安柜箱,男方家由全福的长辈人布置好洞房,被子四周放枣子、花生、桂元、粟子,中间放一个“如意”,意味着‘早生贵子,万事如意’。[4]
一切陈设好后,彻夜奏乐笙歌。[5]
这天下午,新娘会穿上踩堂鞋,在喜娘的陪同下,到男方家附近预先准备好的住处住下,俗称‘打下墅’。[6]
这规矩是从很久以前传下来的。
八旗军驻守边陲,长年不归,远在故乡的满族姑娘千里迢迢去完婚,需要先在军营附近借房暂住,久之,便笈展成为一种婚俗。[7]
同时,男方家也会派人与新娘子作伴,安抚人心,尔晴便主动提出去帮忙。
“这就是小八嫂吧?”
尔晴笑着打趣。
伊兰听尔晴这么叫她,顿时红了脸。
成亲是人生大事,自此以后,就要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开启一段新的路程,对于未知的前途,大多女子都是带着不安和恐惧的。
“小八嫂是不是有点害怕呀?”
即使是当初的尔晴,也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许久。
伊兰被说中心事,娇羞地点点头。
尔晴便安慰伊兰,跟伊兰讲了些她嫁进富察府之后的事,与之说笑,以缓解其情绪。
第三天是正日子,五更天时,迎亲的来了。
头戴金凤冠,身着鸳鸯袄,肩披彩霞帔,颈套项圈天官锁,胸挂琉璃菱花镜,臂上缠着定手银,手里还捧个花宝瓶。
真真,俏、俏、俏。
伊兰盛妆打扮坐在蓬车上,被她阿诨背到花轿里。
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赍钱三百万,杂彩三百匹,从人十余里。
锣鼓喧天庆佳缘。
尔晴是提前回来的,站在人群中观礼,傅恒则作为兄弟骑着马跟在新郎官后头充场面。
傅谦少见地披挂穿甲,挎刀配箭,作戎装打扮。
长着张书生脸的他,唇红齿白,身姿修长,好个俊郎君。
随着花轿停到门外,傅谦肉眼可见地手有些抖,大家便笑,有人催他:“老八,等什么呢,射啊!”
傅谦平复了下心跳,抬手朝轿门弯弓虚发三矢。
“好!接新娘子喽!”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又经过一系列礼仪,拜北斗、跨马鞍、火盆、坐福、开脸。
日交中午,要设坛祝吉。
萨满在神桌前边跳舞边唱《阿察布密歌》。
用汉语翻译过来,大意是:
选择良辰吉日,迎来新娘庆贺新婚,杀猪宰羊,摆下宴席,供奉在天诸神。[8]
请天神保佑,夫妻幸福,白头到老,六十岁无病,七十岁才算老,八十岁子孙繁衍,九十岁须发斑白,一百岁无灾。[9]
子孙尽孝道、兄弟施仁德,父宽宏,子善良,日后做大官,夫妻二人共享富贵。[10]
每唱完一节,用尖刀割肉一片,抛向空中,然后端酒一盅齐眉,泼到地上。[11]
很多人都在跟着唱,笑,闹。
傅恒来到尔晴身旁,悄悄拽拽她手。
‘怎么了?’
周围实在太吵,她只能用嘴型问他。
傅恒凑到她耳边,张口,热气喷洒到耳上,痒痒的,可尔晴却没有躲开。
因为傅恒在给她唱歌,唱情歌。
白山山下有条黑水河,
黑水河旁一株海棠花,
开得好灿烂、好灿烂。
阿哥把那花儿摘,
送给我的情妹妹,
海棠花儿美,
海棠花儿媚,
比不过我的情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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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引用《燕京岁时记》
[3-11]引用《满族婚礼习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