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梨云给夫人请安。”
“你既已嫁出去,也放了契,就无需再跪我这个前主子了。”
尔晴做出个手势,让杜鹃去扶梨云起来,可梨云却摇了摇头。
“夫人说哪儿的话,虽说我家那位有幸跟着二爷,立了功,得以另立户,但我二人怎能就因此沾沾自喜,忘了本分呢?”
梨云和她丈夫都是富察府的家生子,又称旗下家奴,女性家奴无甚可说,男性旗下家奴好歹还能替主人家经营各类生意、从事管家、收租等业务,遇到有征战时,以主人随丁之身份助战,其中立有战功者,可赏赐开户权利,称‘开户人’。[1]
这种立下军功的奴仆开户后,可以当兵、食饷、担任低级军官,享有高出于一般奴仆的政治地位,但相较于正户旗人,还是明显要低很多,至少梨云这一代,还无法彻底脱离与主家的隶属关系,在外人看来,她仍是伺候尔晴的奴才。
梨云坚持要跪,尔晴劝不了,也只能任她去。
行过礼,梨云起身,俏皮道:“何况,我跟在夫人身边,又没多累,每月还能得几两月俸,不比在家闲着好?”
“你不介意就好。”
尔晴发现自己总会以己度人,她最不喜从前的奴才身份,嫁给傅恒后也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能少下跪就少下跪,却忘了像梨云或是杜鹃这样比她包衣身份还低得多的人又怎么敢‘痴心妄想’?怎么能‘痴心妄想’呢?
“夫人,梨云真的要好好谢谢您,您教奴才做的手工香皂真的非常好卖,这半年来,奴才投入的成本就赚了三倍还不止。”
梨云递给尔晴个小匣子,尔晴没打开看,因为她知道里面定然装的是梨云给她的分红。
去年元旦,二哥归京省亲,一直跟随他在外的梨云未婚夫也回来了,两人都已二十又几,就趁此机会完了婚。
尔晴给梨云小添了份妆,又教给她几种做手工香皂的方子,让梨云可以以此做些小生意,赚些体己钱。
授人以鱼永远不如授人以渔,加上尔晴又是个懒的,不愿花心力去搞这些东西,就决定以后她的每个侍女出嫁,都这样做,一人收点利钱,积少成多,也算是笔不菲的收入,互利互惠,双赢!
“梨云来了啊?”
傅恒进门,将脱下的斗篷递给杜鹃后,看向梨云问:“对了,你前些日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来着?”
梨云笑着答:“爷,是个女娃。”
这时候的人没有新婚后避孕的概念,一般身体没问题的夫妇,成婚一两个月就会怀上,梨云在其夫跟傅清去西藏前被诊断出有了,尔晴就给她放了个大假。
到如今年底,梨云坐完月子,又歇了些时间,正好年底铺子里盘账,她就将属于尔晴的分红送来,顺道来看看尔晴。
梨云和其夫已另立户,也在富察府老宅附近买了个小院,那房子便由她、她公婆,还有兄嫂一家住着。
因为家生子的孩子以后也是要为主人家服务的,加上,基本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各院当值,因为某些原因,不愿离职太久,免得回来后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所以主人家也有帮忙养孩子的义务,富察府就有这样的机构,将府中下人所生的孩子聚到一起照顾,也会教他们稍微识些字,以便更好地帮助主人们做事,等到这些孩子稍大些,就会分到各处学做活了。
当然,若是已经累经几代的老仆,自家已有较多的积蓄,乃至有闲钱可以买来下人伺候自己的,他们则更愿意自己请人教养孩子,以期孩子能更有出息,将来出人头地,让家族更上一层楼。
不过,由于尔晴与傅恒分府出来过了,他们现在的住处与老宅有些距离,这使得梨云要两头跑很麻烦,尔晴本意是让她待其孩子断奶后再说,梨云却有自己的顾虑,想过完年就回来,今日也是来跟尔晴说这件事的。
尔晴想到了现代上班族女性生子后的各种难处,思忖过后,道:“这样吧,正好后院里还有几间空房,我拨两个人帮你照看孩子,你也不必与其他人一样三班倒,便只白天随侍左右即可,每个时辰歇一炷香,方便你喂孩子,可行?以后,杜鹃几个成婚了也能按这样来。”
听到尔晴这么说,旁边的几个丫头都红了脸,雀梅却道:“夫人,奴才不想嫁人,奴才觉得一辈子伺候夫人就挺好的。”
“哪能让你一辈子伺候我,你家夫人会那么刻薄么?”
很久以前,好像明玉便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就令尔晴很难理解,如今依然。
“夫人,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觉得嫁人好像也没什么好处,一个人也没哪里不好。”
听了雀梅的解释,尔晴若有所思,自己以前也这样想过,但最后……
她不由看向傅恒。
“看我干嘛?我又不会不顾雀梅意愿,非要给她指婚!”
只一个眼神,傅恒就明白了尔晴想要表达的含义,一语双关。
这人又乱说话!
尔晴扭过脸,不再看他,对雀梅说:“若你以后改变主意了,夫人也不会笑你,若没有,夫人就把原本给你准备的嫁妆钱给你养老,可好?”
“夫人!”
雀梅直跺脚。
众人都笑起来。
笑过,梨云起身告退,尔晴让桑雪去送送她,正好让另外几个一并退下去备膳。
小客座里安静下来。
傅恒欺近尔晴,在她脖颈处作乱。
“别闹,马上就吃饭了。”
尔晴欲拒还迎。
“就让为夫先亲两口,解解馋。”
他压着她躺倒在炕上。
却不想。
猝不及防,门帘被掀开来。
“额娘,阿玛,我回来了!”
原是福灵安。
后面还跟着个嬷嬷。
场面一时极其尴尬。
尔晴捂住脸。
下一秒,又赶紧推开傅恒,坐起身。
“我去看看杜鹃她们备好膳没。”
她飞快地走出房间,边走边听到身后的傅恒似乎在教训福灵安。
“安儿,以后不管想进哪里,都要先敲门,记不记得?”
我的夫君,你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
尔晴红着脸想。
月儿弯弯照九州,一家欢喜一家愁。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并不相通。
太后病了。
即便乾隆眼下已对自己身世产生了诸多怀疑,但太后多年的倾心抚育之情不是假的。
“皇额娘身体如何?”
“有淑慎的悉心照顾,我感觉已大好。”
自娴贵妃在蝙蝠事件中以身相护后,太后就对其青睐有加,经常召她到寿康宫陪伴,此次侍疾也点名她来。
乾隆看了淑慎一眼,淑慎会意,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他,他亲自给太后喂药。
在儿子的关切之下,太后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乾隆也将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疑问都宣之于口。
“额娘,儿子听闻昔日皇考府中还有位钱格格,也曾诞下过一儿半女,不知为何在宗人府的玉牒中未有记录?”
乾隆没有直接问,尚在试探。
便见太后眼神一紧:“皇上怎会问起这个,道听途说之言岂可信?”
“雍和宫的旧人还不敢蒙骗朕。”
会来当面问太后,就代表乾隆已掌握一些讯息,而这些讯息却让其疑问更深,不得不来与太后当面对质。
“皇上还是知道了,我确实不是你的生母。”
太后叹了口气。
乾隆当即追问道:“那儿子的生母真的是钱氏?”
“是。”
“那为何儿子后来会养在额娘名下,钱氏又去哪儿了?既然她已跟了皇考,又有了我,何以现下却无人知道她的存在?”
连雍王府的旧人也只是好像听说过钱氏之名,真正见过她面的人少之又少。
“钱氏并未正式入府,当年,先帝随幸热河,偶遇那时在承德做官的钱正源之妹,之后钱氏有了你,不久,先帝随圣祖皇帝回京,并不知此事,一年后,再去寻她,才知钱氏难产,诞下名婴儿后就去了,为了让你身世不被人在背后揣测、怀疑,先帝便将你记在了我的名下。”
“那名婴儿便是我?”
乾隆口中发涩。
想到素未谋面的生母,他心中复杂无比,回养心殿后便下旨召山东学政钱正源进宫。
谁知,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来报钱正源在见驾途中坠马重伤,虽无性命之忧,但须得卧床养病,不宜移动,乾隆已消下去的疑心又升起来。
攸关自己身世,乾隆当然要当面问询才放心,可钱正源受伤无法再赶路,乾隆又不可能抛下诸多国家大事,随随便便就跑去山东见钱正源。
所以,定是有人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过,暗卫也查到了些东西。
“钱家家贫,无力抚养幼女,便将幼女托付于一远方亲戚,后来钱正源科举中第,有了一官半职,便想接回幼妹,方知幼妹已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钱老夫人数十年苦寻,找到人时她已经进了贝勒府。”
看着手中的春晖图,乾隆到今日方才明白当初钱正源送这幅图给他做生辰礼的用意。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可是,他从未有过机会为母尽孝啊!
乾隆定了定神,不管多难,这件事,他一定要一查到底。
与此同时,寿康宫中。
“淑慎,你说,皇上会相信我俩的故事吗?”
“如果,钱正源不受伤,还有可能,钱正源这一坠马,就有些欲盖弥彰的迹象,皇上睿智过人,定会怀疑此事并非单纯的意外。”
娴贵妃说完就惊恐地看到太后脸上露出了个似笑非笑、似忧非忧的表情。
莫非,钱正源坠马乃是……
可是,为什么?
淑慎一头雾水,都被搞糊涂了。
依她看来,太后既然那样告诉皇上,就代表确有钱氏此人,且其经历是能被验证的,这样的话,就不该怕皇上召见钱正源,否则太后撒一个一戳就破的谎根本没有意义。
难道,钱氏真的是太后所害?可,若然如此,那日刘姑姑所言又是何意?
太后并没理会娴贵妃的满腹疑问,只又跟她讲了个故事。
这次,故事的地点换到了山西。
娴贵妃将此故事添添减减转述给乾隆。
“皇上!当年山西大旱,钱格格陪雍正爷私访,因储位之争,数陷险境,与随扈失散后,雍正爷中箭受伤,为避开杀手,迫入深山,偏偏祸不单行,又遇上藏匿于太行山的明匪,生死关头,钱格格将雍正爷留于农家,穿着他的衣裳,孤身引开了追来的叛军。”
“有人说,钱格格为明匪所获,也有人说,她从太行山顶纵身跃下,不论钱格格是真的委身明匪,还是为保贞洁自尽,都是为了维护丈夫,有情有义,令人感佩!可事情传扬出去,钱格格明明行了义举,却将受尽天下人非议,皇上也难逃口舌之争,这才是太后坚守秘密的原因……”
听完故事的乾隆将信将疑,又找来当年他皇考身边的贴身侍卫,小时候教他骑射的谙达来问证。
“皇上,钱氏为救先帝,委身于明匪,令先帝颜面尽失,她……是被先帝赐死的呀!”
乾隆被真相彻底震到,娴贵妃扶住他,劝道:“太后让嫔妾告诉皇上,先帝曾说过,他这一生,承受着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的恶名,如负着巍峨大山,逆风而行,自知对于储君而言,名正言顺多么重要!他并非不痛惜钱夫人,是不想让皇上蒙羞啊!”
“朕需要静静,淑慎,你先回去吧。”
娴贵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了。
怪不得此前太后与刘姑姑的表现那般怪异,原来背后还藏着这么个故事啊。
“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女子多命苦。”
她感叹道。
“是啊,所以,只能一死以明其志。”
太后望着熏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神态有些出离。
淑慎莫名觉得这句感叹与她这个局外人的似乎有点不同,格外的,感同身受。
她不敢再想下去,匆匆跪安。
数日后,重华宫。
“不知皇上召见臣弟有何吩咐?”
‘袁春望’已被逐出宫,所以,两人的第三次相见依然要避人耳目,这宫里认得袁春望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乾隆定定看着‘袁春望’,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俩又从同父兄弟变成同母兄弟。
从王天一口中的话可知,皇考只在那农家待了几日,并未与什么农家女产生瓜葛。
当初,他生母为救皇考,故意穿上亲王金丝蟒袍惹人注目,将贼人都引去追她,而之后,皇考就是带着侍卫在太行山脚下的村庄里寻回他生母的,彼时,已过去近一年。
所以,‘袁春望’为何没被带回京,就很容易猜到原因了。
碍于诸多考虑,乾隆未将这些告诉‘袁春望’,毕竟,对皇考来说,有一私生子流落在外,哪怕后面真传了出去,充其量也只是添了桩风流逸事,并无太大影响。
又或许,就连皇考也不确定‘袁春望’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不然也不会留下那串佛珠给他。
不对,乾隆忽然想到个问题,皇考赐死他生母乃是在私访山西之后,可,那时,他已有八岁,怎会不记得自己生母换了个人呢?
若他生母还在世,皇考因着汉女身份低微,要给他找个身份高的养母,又岂会把他记在当时同样只是个格格的太后名下?
皇额娘啊,皇额娘,你到底对朕说了多少谎?
“宽弟,朕欲借你佛珠一用,你可愿意?”
将原本要说的送行的话吞回肚子,乾隆改口问道。
‘袁春望’一事只有傅恒知道,因此,乾隆就让傅恒帮忙演了场戏,以使‘袁春望’名正言顺地从内宫消失。
在傅恒的安排下,艾宏宽在京城的一处院子里生活下来,与他一起住的,还有已等了他快二十年、甚至还以为丈夫、养子早就死了的养母。
“以后你名义上是丝绸商人,但,私底下,你是朕的暗卫首领了。”
虽然,‘袁春望’身体上残缺不全,但他并不想真的做个废人,乾隆便安排他进了粘杆处,隐匿在京城之中,而粘杆处的人本来就对互相的身份并不知情,这也有利于‘袁春望’隐藏其真正身世。
从太监变身暗卫,地位上并未提高多少,‘袁春望’的心里却再无怨恨,因为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只是亲人的承认,而已。
“臣弟当然愿意。”
‘袁春望’从衣领里摘下手串递给乾隆。
“好,你回去吧,然后将李玉、陈进忠喊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