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傅恒已在此地埋伏了许久。
他卧伏在山头,一动不动,全身都盖在厚厚的草皮之下,只露出两个圆咕隆咚的望远镜镜筒,以及其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枪口正对着小山坡下那片颇为茂密的桦栎林,粗壮的树干后面、到处横生的枝叶之中都是绝佳的伏击地。
时值深秋,满地青黄间杂的落叶则为藏在其中、并特意身穿土黄带绿颜色服侍的人提供了更好的掩护,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面居然隐匿着二三十个人,更不用说好几丈地开外的过路行旅了。
这看起来是支满载而归的商队,一行人浩浩荡荡,押着数十辆驴车,每辆车上都盖着油布,用麻绳绑着,只在缝隙处能够看见些许露出来的货物一角,似是布匹、毛皮,等物,看不太清,但,仅从押送的人及车的数量,便可知道,这一定是只大肥羊。
商队最前面的是个膀大腰圆、头戴羔皮翻毛帽,满嘴大胡子样子的人,他骑在马上,正回头跟后面的人说话,隐约可听见什么‘回去’‘女人’之类的话,随后两人及他们身边的人都一同笑出了声。
这几人和另外二十来个一水黑色束袖马褂、毛袄长裤、深统靴着装的,估计是商贩们雇佣的镖师,而剩下的穿着打扮虽像是藏民,说的却也都是汉话,想来应是汉人商贩要入藏做买卖。
似这类的边客干的就是买入卖出赚差价的活,而上下瞻对、金川、沿雅砻江一带又是入藏的交通要道,由此地往来的过路旅人、商团非常之多,也因此常有土司放‘夹坝’在此拦路抢夺财物。
夹坝,就是藏语音译过来的盗匪之意。
这些被称之为“夹坝”的人,便是时常像今日这样藏于山间丛林之中,伏劫过路客商,并凭借着人手众多、手段狠辣、以及不算差的武器,几乎是一抢一个准。
傅恒在望远镜里看到,山地对面的小树林里也同样躲着约摸三十来个异服乔装的人,有些开始轻手轻脚、勾腰弯背地往外边缩圈,显然已蠢蠢欲动。
那商队行进的速度并不算慢,没过多久,便走进了贼人的埋伏圈。
随着一声枪响,在两边丛林间蹲点的近七十人齐蹿而出,有的拿刀,有的持斧,有的握锤,还有两三个腰间别着枪的,一个个凶神恶煞,龇牙咧嘴呼呼喝喝,将商队团团围住,那些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愣在原地不知所错,连他们所骑之马也被吓得嘶鸣起来。
打头的匪首朝天放了声空枪,然后端着还在冒着烟的火铳走到人群前方,用不胜标准的汉语喊道:“常言道,水有水路,山有山门,这年头世道不好,兄弟我就在此守门,收几个过路钱,识相的,把东西都留下,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
说到此处,他对着枪口吹了下,轻蔑一笑后,才继续:“可,要是没长眼,胆敢说不字,老子的枪,管杀不管埋,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富贵险中求,虽说干了拦路抢劫的行当就相当于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但也不会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先礼后兵,能少见血就少见点,用钱买命很多人还是愿意的。
果然,那边的一个似是镖头样子的人下了马,冲贼寇们抱起拳头:“当家的辛苦,未知大哥是哪条道上的?豗召大意,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里有刀客坐镇,没打点好,祖师爷留下了饭,朋友你能吃遍,兄弟我才吃一线,还请朋友留下这一线让兄弟走吧,来日定请大哥吃杯水酒道谢。”
这名叫豗召一看就是懂规矩的,话里话外客气非常,其言下之意,是为全镖局的名声,不愿给钱了事,日后再疏通关系。
如何疏通关系?
当然不可能只是简单地吃杯水酒而已。
能在江湖上开镖局做镖师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仅要在官府里面吃得开,在绿林里同样要吃得开,否则,有再大本事也压不住镖。
然而,这群贼人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绿林土匪,而且已经好久不曾开张,一听这话全都躁动起来,匪首见状,做了个手势,其底下的人手瞬时安静下来,正当他要开口时,耳尖忽地一动,听到了些许异响。
匪首立即警觉地四处观察,却为时已晚。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原先藏身的草丛里、树干后伏了好些人,全副武装,端着长长的火绳枪正瞄准着他们。
再一看,刚刚还被吓得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的商贩,不,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商贩,早已从板车上所谓的货物中,又或是油布下、草框里掏出各种火器,短枪、鸟铳等等。
贼寇们哪还能不明白,这是终日猎鹰的反被鹰给啄了,而且人家还是吃公饭的。
双方火力差距太大,贼人失去抵抗之心,不得不扔下武器,束手就擒。
被绑起来的匪首似乎并不甘心,嘴里叽里呱啦地用藏语说着些什么。
刚刚还满脸和气的豗召,已撕去假胡子,摘下帽子,恢复成原本的不拘小节,对着这群匪徒骂骂咧咧,用词之污秽,难以入耳,正是兆惠乔装而成。
而先前与他一起说笑之人,不是海兰察,还能是谁?
他见那匪首嘴里嘀嘀咕咕,料定不是好话,可他听不太懂,便朝正走过来的傅恒喊问道:“掌柜的,这人在说什么鸟语?”
海兰察还沉浸在刚刚的角色扮演里,戏称傅恒为掌柜的,还挺合适,毕竟,这个商队是傅恒组织的。
“他说我们是没胆子的怂蛋,有本事真刀真枪地跟他干一仗,拿火枪压人算啥好汉。”
傅恒轻笑了笑。
匪首没想到这眼前的清兵里还有懂藏语的,立马闭上嘴,一副吃了憋的表情。
海兰察嘿嘿一咧嘴,冲匪首回了句:“合字上的朋友,还不端碗水来给大爷喝?”
此乃这行当里的黑话,意思是‘道上的朋友,把你刚抢到的东西,拿出来大家分分’,海兰察故意这么说给那匪首听,表示他们是在黑吃黑,还要管江湖道义不成?
更何况,他们也是跟这群人学的。
回到大营,傅恒吩咐帐下的笔帖式给莎罗奔写征讨檄文,告诉他们,大清施恩土族,令其自治,可土司却不感恩德,频令夹坝进犯大清,屡教不改,若不想和班滚一个下场,至少要用十座大寨来赎。
“十座大寨?莎罗奔怎么可能舍得?”
海兰察看到檄文内容,差点没把刚喝进嘴里的茶给喷出来。
傅恒却道:“要的就是他舍不得。”
原来,先前,瞻对之役快结束,傅恒唯恐庆复、纪山会再如前世那般,见胜利在望,就忘乎所以,再三坚持班滚诡计多端,要作万全准备,庆复、纪山虽不满于他的指手画脚,到底还是听了进去,事先派人守在尼日寨各个出口,防止了班滚趁火烧寨楼之际金蝉脱壳,成为那条漏网之鱼。
班滚及其弟恶木劳丁、土官头目姜错太等一众人待监斩官细数其骚扰乡民、抢夺财物、掳掠人口、劫杀驿站兵丁的累累罪行后,便被斩首,头颅悬挂于碉楼之上示众,以儆效尤。
周边土司听闻此消息,皆受到极大震慑,不敢再轻举妄动,并派人送来大量金银珠宝和牛羊车马,有请罪求和之意。
然,傅恒哪有时间和他们虚与委蛇下去?
尔晴寄过来的信,傅恒如今虽无暇一一回复,但每封他都看了,信中,尔晴所说的情况也让傅恒后怕不已,并不可避免地令他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
永琮殁后,姐姐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失了魂似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谁都不理,谁都不见。
虽是亲姐弟,男女大防在前,傅恒也无法进得他姐姐的闺房好好看看,他额娘去一次,就哭一次,后来,也病倒了。
傅恒一边要暗查是谁对永琮下的手,一边要处理朝堂上的事,实难两顾。
直到有一天,明玉和璎珞终于劝动了姐姐,扶着她到外面来走走,傅恒得到消息,赶去长春宫,在从前那个皇后最喜欢的茉莉花花圃前看到了他姐姐。
形销骨立,已经瘦的完全没了人形。
傅恒站在一旁,看着姐姐痴痴狂狂的样子,心痛极了,姐姐看到他,一下子拽住他的袖子,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跟他说:“傅恒,永琮没了,可,前一天,我还抱过他呢?他的手小小的却那么有力,揪着我的衣角咯咯地笑,我还听到他喊我eniye了。”
然后,下一刻,她又露出恍然迷惘的表情,像在找什么东西,朝四周张望着:“永琮,我的永琮呢?永琮不见了,你们快帮我去找,快帮我去找啊!”
傅恒更加地痛心疾首,明玉和璎珞的眼神告诉他,他姐姐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突然,姐姐一把挣开了明玉和璎珞的手,向前跑去,边跑边喊道:“我听到永琮哭了,我听到永琮哭了,永琮别怕,额娘来找你了。”
宫女、太监们忙拥上去,诱着哄着把姐姐扶进了屋。
傅恒再也看不下去,逃也似的走了。
他想着,只有早日查出那个害永琮的凶手,才能转移姐姐的注意力,可,他回来得太晚,所有线索都被抹得一干二净,直到永琮下了葬,傅恒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还是很久以后,纯贵妃与其婢女不慎被明玉听到她们密谈,才窥悉到一点内情,又很久以后,继后被许长林下的药弄成了失心疯,在她时不时的疯言疯语里,众人方知,当年,继后也在悼敏皇子之死一事中添了一把火。
这一世,傅恒早已下定决心,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所以他必须尽快结束战事,否则,天南地北,京中有什么异动,他还是会如同从前那样鞭长莫及,后悔莫及。
就像尔晴会怀疑那老梁头是纯贵妃或娴贵妃故意设下的计,傅恒也不相信那些土司会真的改邪归正,不再有觊觎大清疆土之心。
川边土司聚集之处,自然环境恶劣、土地贫瘠、交通闭塞,这些原因无不造就了其地落后的经济条件,土民生活清苦、时常缺衣少食,便就盯上了领近县、镇百姓家和过往商旅的财物。
更有甚者,这些番匪还屡屡抢劫军粮及马、骡、牛等物资,接连潜入驿站绑缚驻防兵丁,扒衣取物、大肆搜刮银钱,公然挑衅大清,视国家法度于无物。
朝廷曾派军队镇压过,然番性反复,时常清军主力部队刚离开,没过多久,‘夹坝’就会又肆虐起来。
当地兵民不堪滋扰,地方官员无能为力,联合上表请兵镇压,中央朝廷断然没有再姑息养奸之理。
大清建国之初,对这些异族沿用羁縻政策,一面用军事和政治的压力加以控制,一面以经济和物质利益给以抚慰,仍让土司管土民,以番治番,这些土族除在政治上隶属于中央王朝、经济上有朝贡的义务外,其余一切事务均由寨楼自己管理。[1]
同时,为了分化、牵制巴塘、理塘两地原有的比较大的土司势力,朝廷扶植了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为首的几个部族,帮助他们发展壮大,并授予其金印,与其通商交好,一开始这种策略也确实起到了不少作用,然,养虎终成患,如今,也以莎罗奔跳得最欢。
可见,拳头才是硬道理,只有将别人彻底打服了,才能让他们真心臣服于大清。
瞻对一战大获全胜,庆复、纪山迫不及待归京领赏,傅恒自请留下来主持收尾工作。
但,这都是表面上的。
庆复、纪山带领大军班师回朝乃是傅恒需要他们这样做去迷惑敌人,想必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收到皇上御旨,命其中精锐部队暗地里驻军成都,留待支援傅恒攻打金川。
上下瞻对皆以降服,岳钟琪岳老将军性格稳重老练,粗中有细,正适合留下负责督促改土归流的实施。
改土归流是前朝的云贵总督在前人的基础上,凭借其多年治理两地军政总结出来的经验,即改土官为流官,革除土司制,建立州县制,彻底将众土族部落掌握在大清的实控之下,不给土司们养寇自重,拥寇自肥,日渐坐大的机会。
这项政策多年以来在云贵地区的土族间实行得很好,不过,川地由于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而遭到强烈反抗,未避免边陲动乱,世祖皇帝就没有强制推行。
如今,瞻对已不成气候,改土归流势在必行,金川打下来以后,也得一样。
瞻对有岳将军坐镇,不必担心,傅恒便与兆惠、海兰察等人带领兵队秘密潜入金川附近。
金川之地,碉楼林立,皆厚实坚固,粮草充足,若想攻下,一则火烧,二则炮轰。
但,此处万山丛矗,中绕汹溪,山陡路狭,炮位难以移运,更宜随地另铸,傅恒便上奏乾隆,建议从滇、陕等省调取铸炮铁匠,再从四川各州县调运煤炭和铁至成都,制造各式大炮、火箭等。
几个月来,已见成果。
快入冬了,天气日渐寒冷,土民不耐饥寒交迫,必会再扮夹坝,傅恒便设计引蛇出洞,又以檄文相激,那些本就野心勃勃的土司定然坐不住。
望着夜空中那轮明亮的圆月,傅恒捏着尔晴之前随信寄过来的槐花香袋和里面的平安符,心中无限感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远在京城的尔晴同样也在望月。
我的夫君,你可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
本章关于金川、瞻对多处参考清实录,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