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骤雨乍歇还起。
雷填填兮风飒飒。
乌云翻滚,雨飞水溅,天地间迷潆一片。
雨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
大殿内安静了一瞬,然后如冷水入油锅,一下子沸腾起来。
“人祸?傅夫人何出此言?”
纯贵妃坐直身,微微托着肚子。
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行动多有不便,但尔晴还是坚持让皇后将她也请来了。
在真相未明之前,谁都有嫌疑。
“各位……”尔晴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一张张或娇或俏的脸上一一扫过:“怕是还不知吧,顺天府衙已查明,这次天花疫情的源头是个乞丐。”
“这个乞丐具体姓甚名谁已经不得而知,只晓得一起行讨的人都喊他老梁头。”
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任何一丝异样都不放过。
但,没有人露出破晓,或者说她们每一个都伪装得很好,这毕竟是后宫生存的必修课。
尔晴并不气馁,如果她所怀疑的事并非子虚乌有,那个人胆敢设下此等罪大恶极之毒计,又怎会在这种环节掉链子?
“所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傅夫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把我都给弄迷糊了?”
急性子的纳兰纯雪已经没有了耐心。
有人却已经明白尔晴的目的:“原来,傅夫人竟怀疑是我等中的某人意图加害于你……才会有今日这一出么?”
淑慎故意隐去几个字没说,她曾偶然知晓过一个秘密,却因没有证据而不能为其所用,不过,或许已无需自己再为此费心,今日她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娴贵妃一派坦然,脸上也笑得光风霁月。
但,是问心无愧,亦或是有恃无恐?
尔晴不会因此就减少丝对她的怀疑,静心等着其他人的反应。
娴贵妃的话如投石入湖,令在场之人齐齐变色。
第一个发难的依旧是最沉不住气的舒嫔:“喜塔腊尔晴,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诋毁我们?”
“舒嫔娘娘息怒,我可没有说一定就是您做的,别太激动,显得心虚。”
尔晴冷冷回道。
“你!你!”
舒嫔被气到,恨恨地锤了下桌子。
陆晚晚进宫伊始便与纳兰纯雪交好,自然不会看着她被人怼:“舒姐姐一贯是个直脾气,话粗理不粗,夫人要怀疑我等害你,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是啊,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能这般随意攀咬人,那我们岂不是要冤死?”
愉妃也有点气恼于尔晴的无端猜疑。
魏璎珞一直在旁静观态势,见尔晴惹了众怒,便出声帮了句腔:“大家别急啊,我相信傅夫人不是喜欢空口说白话之人,一定有所凭据,是不是?”
“对,清者自清,我等既未做过,又何必怕?”
婉嫔附和道。
“话不能这么说,就算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人言可畏,我们就该平白受此辱?”
愉妃反驳。
“对啊,就算婉嫔你跟忠勇公夫人过从甚密,也不用这么向着人吧?”
舒嫔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有感于婉嫔两世都帮了自己,尔晴从山西回京后,便经常去拜访婉嫔,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增进了许多,婉嫔为她说话,尔晴肯定也得挺回去:“婉嫔是认理不认人,这今日尔晴也不是非要针对各娘娘中的哪位,出了事,总得查清楚,才能真正还其他人的清白。”
尔晴这番话相当于先立了个靶子,把那个幕后之人放在了剩余无辜者的对立面,这时候,要是谁还在推三阻四,就显得太过于有嫌疑。
“本宫也相信傅夫人不会捕风捉影,造谣生事,我们先听听傅夫人怎么说。”
苏静好一副主持公道的口吻,她看似在为尔晴说好话,实则口蜜腹剑。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我们成天住在这深宫后院的,能到哪处去认识那脏不拉几的臭乞丐?”
舒嫔撇了撇嘴,显然气还没消。
尔晴弯着唇,对她倒并不是太怀疑:“娘娘您说您没地去识得个臭乞丐,尔晴一个深宅妇人也无处去碰到啊?”
她接着说道:“可偏偏事情就这么巧呢?大马路上那么多马车、牛车、驴车那乞丐不撞,怎么就撞到我家车了?”
“而且……”
尔晴忽然加大音量,小小惊了下众人。
“怎么就那么巧,哪天不来撞,偏偏在七阿哥的满月礼那天,在我要来宫里参加礼宴的路上撞了上来?”
皇后这下不淡定了:“尔晴,那天你说出了个小意外就是指这件事?”
“我也原以为这就只是个小意外,可那天那老乞丐可是口口声声说有人给他撑腰,嫌我钱给得少了,狮子大开口,要讹五十两才肯罢休!”
五十两对尔晴、对在坐的皇上妃子们都完全不值一提,哪怕是今天她们带的贴身伺候的宫女咬咬牙大概也拿的出,可尔晴又不是冤大头,这要被讹成了,那以后她上街怕不是每次都都要上演一回这样的戏码?
尔晴不稀得搭理这种人,都没出面,只吩咐那两名护卫,告诉那乞丐,要么他拿五两银子走人,要么就把他扭送至官府。
“我家护卫咽不下这口气,出手将其打了一顿,不想就因此染上了那病,又传染给府中的人。”
尔晴深深一呼吸:“若是那日,我与其同在一地再待久些,也感染上了病菌,再带进宫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作为皇后娘娘的亲弟媳,七阿哥的舅母,尔晴定比旁人更容易接触到永琮,若真存有不轨之心,宫中防备太严,似此借力打力之计是最简单的方法。
其他人也不淡定了,这一下子就上升到了谋害皇嗣的罪名,谁担当得起?
本来还在看戏的淑慎开始坐不住,听这意思,尔晴怀疑的是她们所有人,而非她原本以为的……
纯贵妃敏锐地感知到了娴贵妃的这一眼,心头一哽,辉发那拉淑慎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觉得这事儿是她苏静好做的?自己还没怀疑到她头上呢?她反倒怀疑起了自己?
下一瞬,她对上尔晴的眼神,更觉心气不顺,莫不是都想把锅推到她身上吧?
“傅夫人还需慎言,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恐怕难以服人,我等亦不会任人污蔑!”
苏静好毫不示弱。
“对,就凭这一点模棱两可的借口就指控我们要谋害七阿哥,我还说是你们贼喊捉贼,诬陷我们,借以打压我们大家。”
也只有舒嫔能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
可纳兰纯雪也确确实实捏到了尔晴的痛处。
现下,她确实拿不出有力证据来,有的只是似是而非的怀疑。
尔晴凝眸,有苦难言。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乞丐已死,尸体都烧成了灰,纵是再想查出点蛛丝马迹也无从下手。
若只是宫闱里面那些小九九,尔晴还可以联合魏璎珞,可牵扯到宫外,就非她们力所能及的了。
这又不像之前嘴角有痣的那人,在宫里有名有姓,查查宫女名册,按图索骥,稍微打听一下便可知其出宫之后是何种情况,而那老梁头却是来历不明、四处游荡一个叫花子,在偌大的一个北京城,要想找出这么个乞丐曾与何人来往,便如大海捞针般难。
所以,就只能把这件事闹大,闹得越大越好,借皇上之手方有查清的可能。
见尔晴无言以对,众妃七嘴八舌地开始声讨起尔晴,本该是闺秀坐以论谈之所,却快成菜市口了。
“好了,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
皇后一拍扶手,喝道。
吵闹声戛然而止,她们何时见过皇后动这么大怒的样子,一时都有些愣住了。
殿内的小宫女、小太监更是被吓得跪了一地。
皇后缓了口气:“此事事关重大,本宫会请示皇上,让他来主持公道,若是你们没做,自不会冤枉了你们,若是……”
她在殿内巡视一周,见人都被震住了,才继续道:“谁有任何害人的心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宫定叫她难逃法网!”
富察容音一想到她的永琮就像那檐下燕巢、浅池之鱼一样被人觊觎着,心下就发紧,再也做不了那个懦弱无能、谁都可欺的富察容音。
一向慈眉善目、跟谁说话都柔善亲和的皇后端起威严来不可小视,众妃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事情被乾隆得知,自然是要查到底。
天子一旨诏书,阖宫上下,京城内外,都开始躁动起来,很多人都没发现,身边好似多了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大清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并未有设有专门的情报机构,但身处庙堂最上处的皇帝怎能是个睁眼瞎?
粘杆处就是为其搜集消息、监察百官的,甚至在全国各地都分布有情报人员。
何况皇宫内院、京畿重地?
毕竟,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仅用了三天时间,事情就被查得水落石出,连老梁头吃哪里的井水长大的,何年何月来京城,又因何会轮落为乞丐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梁头并不姓梁,本家为姚,名北。
「姚北,河南彰德府林县姚村集人士,康熙三十六年生,十五岁父母双亡,二十岁与哥嫂分家。
二十二岁娶邻村任氏为妻,婚后育有两儿一女,家有自种田九亩六分,自耕自食,尚可保温饱。
雍正二年因遭天灾,妻、儿皆饿死,其后姚北终日游荡于村中,疑患有癔症,未几,不知去向。
十一年,始现于京,终日辗转于街头讨饭为生,常与十数名花子夜宿城外十里亭北向三里处一破庙,白日则进城于碧峰寺、药王庙街一带行乞。」
底下人有诸多忌讳,因而在密信中未加详说,但乾隆那时已经有十多岁,也是知人知事的年纪了,对此中内情也知晓几分。
雍正二年,河南蝗灾,时任河南巡抚的石文焯先是故意隐瞒不报,后又谎称全省的各个州县灾害已经消灭十之八九了,使得救灾工作没能及时展开,饿死数万民众,受灾最为严重的林县、涉县两地甚而十室九空。
姚北大概就是其中之一,类似姚北这样经历的人大概还有很多。
本来,石文焯欺君罔上,是该革职降罪的,然而因为各种原因,他几番沉浮,终是一路升迁,官拜尚书,直到雍正十三年才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七岁。
乾隆之所以会对这件早已时过境迁之事如此在意,乃是因他记得底下人曾上报,此次感染天花而亡的人共计七十六人,石文焯府上占了四个,其中有一个还是石文焯生前最疼爱的小儿子方三岁的嫡子,而,石文焯的小儿子如今就是他的内阁侍读,先前还因此事跟他告过假。
得知里面有此特殊的‘缘分’不由令乾隆生出一种因果循环之感,他本不是笃信命理定数之说的人,经此一疫却让他有了些许感悟。
只不过,到底关系到皇考的颜面,这一层乾隆就未明说,只道:“皇后,你放心吧,朕已查明,此事确是意外,并非宫中与外人勾结。”
乾隆略感不忍,从前他总从一些大臣口中以及古时圣贤的著书得知民间疾苦,但到底怎么个疾苦法,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从老梁头的经历上,倒叫他窥得一二。
他一个眼神,有个侍卫走上前来向众人禀报。
只能说,一切确实巧合了些,那姚北家乡遭了灾,家人都没了,一路流落到京城,成了乞棍。
加之他疯疯癫癫,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成天在嘴里念叨着‘粮’‘粮’‘没了’‘没了’,大家便都喊他梁没了,后来见他年纪大了,便改叫他老梁头。
那老梁头后来收养了个小乞儿,两人相依为命,倒也自得其乐,可惜啊,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在老梁头得天花前就已经身患不治之症,他曾去过城中的几个慈善药堂,得知自己没几天可活了,便想着给小孙子多少留下点什么。
事情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尔晴听得心里堵得慌。
她能猜到那老梁头在打什么主意了,他日常活动的地段正是尔晴出府进宫或回老宅的必经之路,之所以会选中她家马车为讹诈对象,大概就是见她坐的马车最为精美华丽,一看就是有钱人吧!
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殿内众人都不禁有些唏嘘。
皇后最是心软,此时眼中已微含泪光:“那他身边的小乞儿呢?”
“他根本不知自己还身患天花,更不知这有多么强的传染性,那小乞儿日日与他待在一起……”
乾隆伸手按在皇后肩膀上,未再说下去,但众人已知结局。
气氛有些凝重。
见状,魏璎珞站了出来,关切地望着皇后:“如今那爷孙俩也算团聚了,今后不会再有人被天花夺去生命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重要的是,确定今次此事没有人在背后捣鬼,企图对永琮不利,娘娘可以安下心了,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乾隆看了魏璎珞一眼,赞同地微点点头,到底是站在最高处俯瞰众生的人,要关心的是整个国家的兴衰盛亡,而非哪一个人、哪一家的悲欢离合。
随即,他看向皇后,道:“容音,为了永琮,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臣妾明白。”
“尔晴……”乾隆眸光又转到尔晴身上:“虽说此次你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但,也是你的无端猜忌才惹出这么多是非,你可知罪?”
乾隆收到密报后,第一个来的就是长春仙馆,但之后他少不得还要去各宫各处都跑一趟,这几天他着实被那些抱怨、哭诉、喊冤给烦到了。
这么一想,他恨恨地剜了尔晴一眼:“你说,你以前是个多么娴静守矩的一个姑娘,怎么也学得跟魏璎珞一样,喜欢到处搅和,兴风作浪了呢?”
其实,乾隆更想说的词是搅屎棍,不过,这个词太粗俗,使他不好意思在几个女眷面前说。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锅从天上来的魏璎珞对乾隆形容尔晴的词语好生无语,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尔晴低着头不语。
虽然是闹了个乌龙,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个世上,除了傅恒,大概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为何会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傅恒啊,我的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时的脆弱过后,她理了理思绪。
此前,尔晴曾考虑过若是查不出什么来被反咬一口要怎么办,也想过多种应对之策。
这是她的主场,女人间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尔晴有自信还能对付过来。
她抬头,望向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