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性总是如此,一旦对什么人心生偏见,就会先入为主,尔晴也不例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尔晴那一口被咬得太深,鲜血直溢,更痛得她再也不敢去相信他。
从那一刻起,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傅恒对她的笑、关心和体贴在尔晴眼中都成了不怀好意,她恨,觉得恶心,却还要对着所有人矫饰模样,这种言不由衷折磨得她快发疯。
某日,尔晴去太医院替皇后娘娘取药,恰好遇见了也去拿药的傅谦,两人便说了几句话,她看着傅谦极力掩饰仍隐藏不住的隐晦爱意以及那双好似无处安放的手脚,忽地,心里就生出了那个报复的计划。
尔晴一直视之为自己此生最大的秘密,她本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然稚子无辜,她不能不为福康安着想。
何况,她死都要死了,还在乎那劳什子生前身后名有什么用?
决意赴死之前,她将一切都写在信上,既是宣泄,也是控诉,同时亦有,自我反思。
但,这只是因为人之将死。
死要面子活受罪才是活着的喜塔腊尔晴会做的事。
当她又重活过来,再次成为了喜塔腊尔晴,再次和他富察傅恒纠缠到了一起。
那么,就不再是,无所谓了。
所以,尔晴依旧守口如瓶,不愿她那般媚意逢迎的姿态被他人知晓,尤其是,被傅恒知晓。
然而,当她真说出来之后,好像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耻辱的感觉了,的确,该觉得羞愧、可耻的人,应该是傅恒才对。
瞧,他没脸来见她了吧?
尔晴并不在意,只专心致志地陪着元生认字。
不过,再过三天就是除夕了,两人要回老宅过,不是某个谁,或者某两个谁想躲能躲得了的。
“阿玛,你都好久没陪元生玩了,你去哪儿了呀?”
“阿玛太忙了,冷落了元生,是阿玛不好。”
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用公务在麻痹自己。
傅恒抱起元生,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尔晴,生了双深邃眼眸的他,此时那双星眸却显得过于深邃了点,将那张本就满脸疲色的脸衬得更甚,似是很久没睡了一样。
自己不注意着点身体,累病了不是给自己找罪受,而且,他这么看着她是什么意思?搞得好像是她不让他来找元生似的!
到底是过节,尔晴也不好一直板着个脸,便仪式性地露出个笑,小步来到两人身边,道:“走吧,别迟了。”
马车里,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好在元生多日未见他阿玛,此时正满脸依恋地窝偎在傅恒怀里,拉着他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真的很让人好奇小孩子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啥。
这么久了,傅恒也算经验颇丰,应付起来没什么问题,却,还是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阿玛,阿玛……”元生扒着窗户,观察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歪着小脑袋很是疑惑:“为什么那些人不坐马车,他们不冷吗?”
傅恒愣了一下,方回道:“因为他们没马车,坐不了。”
“为什么呢?”
“嗯,因为马车得要用很多钱才能买到,他们买不起。”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傅恒犹豫了片刻,又举了几个例子来解释:“就像我们家的马车也是阿玛买回来的,不止马车,元生每天吃的、喝的,穿的衣服,玩的玩具,都是阿玛用钱买回来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么多钱去买这些东西的。”
“那他们买不起马车,为什么不坐轿子啊?”
尔晴在一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这话简直就相当于翻版的‘何不食肉糜’,她瞄了瞄傅恒,傅恒张嘴结舌一脸囧,显然也被雷到了。
过了会,他回过神,才答:“因为,轿子也不便宜。”
虽然一顶上好的轿子不比一匹上好的宝马贵,不过,马一般也完全不需要用那么好的,用骡子或驴子来拉一样可以,且一辆马车,不论是几驾的,都只需要一个马夫来赶车,而轿子若想要坐得舒服稳当,则至少需要四个轿夫,综合起来,养轿子相对来说还是更费钱些的。
当然,若你坐的是两人轿又或者是类似现代出租车那种的出租轿就另当别论了。
还有一点则是,轿子虽免不了有点晃,但没马车那么颠,路程短的话,坐轿子出行更方便。
所以,京中那些低品级的小官们上下衙门嫌路远走路太累,很多都会选择坐小轿,而能进得了皇城朝参的,大小也是四品,若是真的囊中羞涩,便会选择性价比高的马车,何况还有更便宜的可供选择,因而路上来来往往的,除了走路的,多是各种牛、驴、骡车,偶尔才会穿过一两顶大轿。
元生还不到两岁,不了解这些很正常,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也很正常,做父母的,就是要为孩子答疑解惑,牵引着他们一点点地去认识这个世界。
“傻孩子,这世上每样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有的便宜有的贵,而钱是要工作才能赚来,工作也是有高低贵贱的,赚的工钱有多有少。”
尔晴忍不住插了句嘴,元生立即被她的声音吸引了,大眼睛亮亮地朝她看过来,傅恒也是。
“那元生也没有工作,为什么元生还能有马车坐呢?”
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满了问题。
“因为现在元生还小,做不了工作,只能由额娘跟阿玛养你,等元生长大了,就要元生赚钱来养额娘跟阿玛了。”
尔晴心里却是在想,你现在主要是靠卖萌为生。
“那元生长大了一定要当大官,赚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大房子、大衣服、大玩具给额娘和阿玛!”
他两个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又认真又夸张,手还连比带划的,以为大人就是穿大衣服,玩大玩具呢,不要太可爱。
一路上,尔晴跟傅恒都未真正说过一句话,但,元生这个中间人的存在,使得外面的人都以为两个主子是和好了。
到富察府后,傅恒先下的马车,尔晴将元生递给他,便也准备踩着马凳下去,却见傅恒已经向她伸出手来,元生被抱在了杜鹃怀里。
尔晴没有拒绝。
前世,他俩都吵到了那个地步也没直接在外人面前彻底闹翻,今世就更不会。
何况,她曾经说过,与傅恒做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也没什么不好,就更不该揪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与他翻旧账了。
富察府一片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新年新气象,尔晴也不由自主地笑着,逢人就说句:“过年好!”
第一件事自然是给老夫人请安。
“元生,快到玛玛这边来,玛玛好几天没见到你,你可想……玛玛了。”
‘死’字不太吉利,老夫人一时说太快,让元生会错了意。
“想,玛玛,元生也好想你。”
元生屁颠屁颠地跑到老夫人腿边撒娇,老夫人从旁边几上的攒盘里拿起块牛奶糖给他,他立即踮起脚,凑到老夫人脸旁‘啵’了她一口:“玛玛,你最好了。”
“小嘴还没吃糖就这么甜啦?”老夫人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平常尔晴很少给元生吃糖,连含糖量稍高些的糕点、甜汤都不怎么允许他吃,顶多会让人磨些核桃露、杏仁露、豆浆、酸奶什么的再兑少许蜂蜜喂他。
不过,尔晴怕元生也和福康安一样对什么东西过敏,所以在喂他吃任何东西前都会先喂一点点试一下他有没有反应,之后再加大分量,好在,至今还没有发现元生会对什么起症状。
但,可能就是尔晴管他管得太严了,以至于他现在表现得这么嘴甜。
一旁的傅恒只含笑看着。
并没有怎么出声。
不敢。
因为自请出征的事,老夫人生了好大一通气,他好劝歹劝劝了许久,加上哥哥、嫂嫂们帮他说话,才把他额娘劝住。
上一世,傅恒这么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皇后娘娘骤然崩逝,富察府急需一个能在朝堂之中说得上话的人,而在战场上立军功便是最快的方式。
这一次却不一样,傅恒又不是不受重用,干什么不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为何非要到战场上去遭罪,也让她这个老婆子跟着遭罪!
老夫人格外不能接受。
最后还是尔晴陪老夫人去护国寺给傅恒求了支上上签,又求了一道平安符请主持给开了光,才算安抚住老夫人,作为傅恒之妻,尔晴是最能与她感同身受的人。
老夫人并不是不明白,皇上已经下了旨,她同不同意都没有用,只是她太过焦虑,实在焦虑到心慌才会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心理压力,老夫人信佛,求神问卜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了,能让人有个心理安慰。
中国人又讲究过年有三不,一不动土,二不关灯、不关门,三不说抱怨的话、不说丧气的话、不说不吉利的话,老夫人也不希望窝着一肚子火过年,只能消气。
“傅恒,你过来。”
“是,额娘。”
傅恒走过去,跪下,微微低着头,老夫人将那道平安符戴到他脖子上,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到最后也只剩无语凝噎,只能用那只不再年轻的手在傅恒肩头拍了拍。
“额娘,儿子都知道的。”
他也知道,为这道符尔晴也出了很多力。
傅恒捏着平安符,心中感触颇多。
晚上,照例要吃年夜饭、在子时吃饺子、派人守岁到天明。
今年吃到金锞子的人是傅谦,自然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傅谦就要说亲,大家也趁此机会祝他早日觅得佳人,缔结良缘。
看着哥嫂们喜笑颜开地说着吉祥话,将傅谦围在中间,傅恒不自觉就想到了那年同样被一群人围着、不知所措的尔晴。
吃过饺子,老夫人特意安排傅恒和尔晴留下来守岁,而元生则因为还太小,早就去睡了。
小榻上,两人一人倚着个引枕躺着,中间隔了张矮几,几上是个铜风炉并一套茶具,还有只素黑色的菱口瓜棱瓷瓶,里面插了枝白梅。
此情此景,像极了很久之前的那一幕。
“尔晴,我能问你个事吗?”
她还以为,他走之前都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呢!
尔晴把脸撇过去,瞟了傅恒一眼,又转了回去,无意义地盯着房梁,漫不经心地说:“问呗。”
还好,至少她没把他当空气,傅恒略感安慰:“那年,你吃到那颗包着金锞子的饽饽,为什么表情会那么古怪?”
“什么?”
她皱眉想着。
过了会儿,尔晴才从记忆里找到那时是怎么回事:“因为,我被里面的金锞子给磕到了牙。”
傅恒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噎了噎,转念一想,又觉,这确实是她的风格,不禁笑了下。
尔晴又道:“我哪知道她们那年会搞那么一出,差点没把我牙给磕掉。”
她如常跟他说笑的样子令傅恒生出更多的勇气。
“尔晴,关于那天你说的事儿,我后来仔细想过了……”
他观察着尔晴的表情,见她没有表现出很抗拒的表情,又觉得庆幸又觉得悲哀,悲哀是因为他明白,尔晴的不抗拒代表了什么,但,总归还是庆幸的。
“可我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傅恒这样说着,悲哀又压过了庆幸,夜色融在他漆黑色的眼睛里,诉说着无限心事。
“我用力地想,使劲地想,拼命去想,还是想不起来……”
看得出来,他很懊恼、很痛苦。
“我想,不管怎样,我都在这一件事上欠你一句对不起,但,我的‘对不起’只是因为那确实伤害到了你。”
傅恒坐了起来,眼睛灼灼地盯着尔晴:“可,我绝不承认我会把你当成璎珞的替代品而跟你做那……”
他咽了咽口水想要润一润有些干痒的嗓子,才接着道:“你才是我的妻子,只不过,那时的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将璎珞放下了,而你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住进了我的心里。”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我才会想将那个荷包还给璎珞,和她做个彻底的了结,虽然,最后并没有还成,但,我和她之间确确实实已经结束。”
尔晴侧耳听着,很认真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各样的情绪。
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开口:“说得再好听,你喊的那一声‘璎珞’可做不得假?”
波澜不兴的样子显得好似是在随口问问。
傅恒沉默了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这一点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解释,我只能说,肯定不是还在想着她。”
“我承认我确实深爱过璎珞,也不可避免曾对她产生过些许旖旎的情思,却从未敢往更深处想过,发乎情,止乎礼,在我心里,有些事是只能与妻子做的,而,你,才是我认定的妻子。”
房间里点了很多盏灯,每一盏都很亮,烛光摇摇,心也摇摇。
“我知道,我这些话听上去好听,但让你立马就相信,是不可能的,没关系,我们这辈子的时间还很长,我会用余生来向你证明。”
一番肺腑之言后,傅恒压抑的内心已轻松很多,他轻一笑,唇边浮起温柔的弧度:“我只想问,你从前所说,还作数吗?”
他没明说,无需明说,尔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们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是她亲口说过的。
“自是算的。”
不短不长的静默之后,尔晴迎着烛火,这样答道。
“那便好。”
笑容在傅恒脸上徐徐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