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秋月高悬。
傅恒在书房里办完公务，习惯性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香袋，放在手中，轻轻地抚摸着。
他想起今天跟在顺嫔后面的那个宫女是谁了。
原先也是长春宫的人，虽说名字不太记得，但，傅恒以前见过她常跟喜塔腊尔晴走在一起说话。
喜塔腊尔晴嫁给他以后，就不再常去宫里头，渐渐的就和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疏远了，从前与她最要好的明玉也和璎珞越来越亲近，就只有这个宫女对她还有几分熟络，他听闻，是因为喜塔腊尔晴曾有恩于此人。
但，也是这个宫女，抖落给璎珞和明玉知道，姐姐自杀与喜塔腊尔晴有关。
他还听闻，这个宫女和璎珞有过矛盾，璎珞成为皇上妃嫔以后，她因为冒犯璎珞被皇上赏了顿板子后，充了辛者库。
如今，这个宫女突然出现在顺嫔的身边，不知仅仅只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有意安排？
顺嫔这几次的言行过于可疑，会有此宫女的缘故在里面吗？
相较于是那个宫女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主动接近的顺嫔，傅恒更愿意相信，是顺嫔在利用这个人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不是傅恒多想，他总觉得顺嫔似乎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恨意，虽然顺嫔掩饰的很好，他也想不到顺嫔有什么理由恨他，可，这绝不是错觉。
还有就是，纵使进宫以来，顺嫔与令妃在大家面前都是亲密好姐妹的模样，但，傅恒也和宫里的那些人一样对此事的真实性是存疑的。
估计是顺嫔从那个宫女那里知道了什么事吧，傅恒冷哼，不过，无论她是想借他来打击令妃，还是想借令妃来打击他，恐怕她都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和令妃魏璎珞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傅恒修长的手指在香袋上的那枝芳馨淡雅的白槐抚过，脑中思索着最近的一些人和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个满是怒火的目光正在窥视着他。
福康安已经站在窗外看了很久。
他看着自己的阿玛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捧着一个香囊，那个女人送给他的香囊，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如果不是今天他碰巧听到顺嫔和她的宫女讲话后查到了些证据，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他本应该是还有额娘的，原来，他的额娘根本不是病逝，而是被人生生灌了一碗毒酒害死的！
而，他的‘好’阿玛清楚的知道一切，却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妻子讨回公道，甚至到此刻还在思念那个可能害了他额娘的人。
福康安再也看不下去。
他冲进房里，从傅恒手里一把夺过那只香囊丢进了一旁陶瓷胎绘彩嵌玻璃灯罩里。
“福康安，你做什么！”
傅恒完全来不及反应，就看到火苗顺着那流苏系带燎了上去，他想也不想，伸手推翻了灯座，玻璃灯罩摔到地上碎裂开来，而蜡烛还插在烛插上倒在了桌子边上，半截露在外面。
滚烫的蜡油滴到傅恒手背上，他丝毫不觉地在碎玻璃中翻找着，一不小心就被刺破了手指，他顾不得疼，脸上刚一喜，就变作了痛色。
火头上来瞬间浇灭了傅恒的理智，他高高地扬起巴掌，却又一下子颓然地落了下去。
福康安愤愤地看着傅恒的动作，雾气一点点侵袭了他浅褐色的瞳眸：“我做什么？康儿倒想问问阿玛，你，在做什么？”
他仰头死死瞪着傅恒，眼中迸出凌冽的寒芒，垂在身侧的手攥到发白，已到爆发边缘的怒气在他胸膛里剧烈地上下鼓动起伏。
“对着那女人送的东西睹物思人，却视我额娘为无物，任由额娘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气，是恨还是悲痛：“你可以不把她当做妻子，不在乎她是不是为人所害，但她是我的额娘，我不会！”
傅恒本能地想反驳，然而有些事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曾想过要将一切都告诉福康安，但因为种种原因，他还是没有开口，开不了口。
他想着，再等等吧，等福康安再长大一些，更能分辨是非的时候。
可是，傅恒忘了，纸从来都包不住火。
福康安还是知道了，以一种最坏的方式。
他猜到是谁挑拨的福康安，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探究她那么做的原因。
“康儿，你听我说，事情……”
傅恒想要解释，然而，福康安一点都不想听。
“阿玛，你看着吧，害了我额娘的，有一个算一个，我不会任由他们逍遥快活的！”
他垂下眼帘，瞥了眼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却还被他阿玛甚为珍惜地抓在手里的香囊，恨得直咬紧了牙帮子。
“你不配做我额娘的丈夫，也不配做我阿玛！”
福康安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杜鹃听到声音跑进来，看见满地狼藉，立马担心地问：“少爷，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怎么……”
“我没哭！”
福康安一抹眼泪，扭头就跑。
“少……”
杜鹃刚想质问傅恒是不是他对她家小少爷做了不好的事，视线触及个白白的什么，她顿了几秒，来不及想，看到福康安跑走，忙追了出去，傅恒没有追。
“或许，现在，你更能听得进去杜鹃的话。”
他扶着椅背无力地坐下，摊开手心，看着香袋上烧出的一个一个丑陋的窟窿，有什么慢慢地熏红了他的眼睛。
喜塔腊尔晴，我终究连你给我唯一的念想也留不住。
傅恒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的失去早就已经注定。
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那时，他也是这么觉得。
想当然地以为他与喜塔腊尔晴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也应该慢一点，慢慢去释怀，慢慢去了解彼此。
他总记挂着件事，觉得至少得先把那个象征着那些过去的香囊还给它原本的主人，他和魏璎珞之间也需要合适的时机做一个彻底的了结，却因一直的忙碌只能耽搁着。
十一年的四月初八，傅恒终于寻着空，到长春宫找魏璎珞，却没说几句话，就听到一阵嘈杂声，他姐姐作动了。
那个香囊到底没有还回去。
回府后，他便将之收了起来，放在个匣子里束之高阁，再也没打开过。
后来傅恒才知道，他去找魏璎珞让喜塔腊尔晴误会了，也成了她的如鲠在喉。
因此事，她又对他生了隔阂，闷不作声地闹了很长时间的情绪，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从前，他觉得是她，是喜塔腊尔晴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如今，他忍不住地想，为什么当初，他没有直接跟她说呢？
不是她不信任他，而是他没能让她信任。
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谁，等够了，等累了，感情也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消耗殆尽了。
他早就应该承认，他对她动了心。
傅恒不清楚具体是哪个时刻，或许是在川边驻防收到她寄过来的第一封信时，或许是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向他讨要荔枝吃时，又或许是那次他们坐在一起看月亮时。
她睡在他身旁，毛茸茸的脑袋枕来枕去，似乎是在寻找着最舒适的姿势，最后，她停在了一个离他胳膊很近的地方，稍微一动就能触碰到彼此。
喜塔腊尔晴丝毫未觉，绵长的呼吸显示出她睡得香得很，却害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半边身体都麻了。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月亮上，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他便也有了困意……
可他动心的太晚，也明白的太晚。
斯人已逝，而今种种，也不过只是对那些逝去的曾经的追忆，聊做慰藉，怎生不可悲不可叹？
他又想起，从前，她似乎也是经常会笑的。
然而，渐渐地，就越来越少了。
在很多人眼里，喜塔腊尔晴都是优雅端庄、持重而识大体的，在长春宫时，在其他人面前，她总是装得很好。
可，只有真正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的心眼有多么小气性又多么大，你看着她，像是对谁都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因为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她一向是个感情浓烈，甚至是极端的人，爱恨皆痴，傅恒能感觉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看到他，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眼中却俱是恨，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对他的讥笑和嘲讽。
但是，忽然有一天，她对着他，又变成了那个优雅端庄、温柔识大体的喜塔腊尔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去她院里接康儿，她看到他，只是淡淡一笑，不愠不火地淡淡一笑，对他说，康儿起晚了，得劳烦他等一下。
从前，她看着他，眼神里，不论是初时的隐晦爱意，还是后来别扭的气怒，哪怕是再之后的深切怨憎，也从没有这样的淡漠和疏离。
她虽是在笑，却并不是因为想笑而笑，也不是在对他笑，而仅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表情。
那一瞬，傅恒的脑海之中闪过了许多画面，他微仰起头，异样的感觉充斥在他心头，可他并未察觉，只当做被太阳光恍了一下。
爱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不爱也是。
从那之后，不，或许是更早之前，他对她来说，也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至亲至疏夫妻。
到此刻，傅恒方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低下头，泪早已潸然。
他拭去泪，小心地拆开香袋，还好，因为有阻隔，那朵被两片明瓦夹着的海棠花并没有烧到，他郑重、爱而惜之地将香袋上被烧坏的地方一点点清理干净，便又将香袋放回了原处。
做完这一切，傅恒走到个大衣柜前，从顶上拿下个铜匣子，里面放着的才是福康安乃至顺嫔所以为的那个东西。
他将盒子打开，然后丢了根火折子进去，任其烧起来，直至烧成灰烬。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无尽的愧疚与悔恨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不断有烟袅袅升起，又被吹散在风中。
夜凉如水，月光在福康安清俊的脸庞上投下一层寒霜。
他难过极了，也恨极了。
哪怕在此之前，他自己亲眼所见所闻，玛玛跟他说，八伯父也那么跟他说，福康安都仍存有一丝幻想。
他以为，就算阿玛和额娘不是那种两情相悦的恩爱夫妻，至少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可是，刚刚他的阿玛，被问得哑口无言，丝毫没有驳斥的意思，让福康安知道，那个顺嫔说得没有错，阿玛对额娘，真的连一丁点的情义都没有过！
额娘是他的结发之妻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对额娘呢？
他怎么能！
一路上，下人们都被福康安气冲斗牛的模样吓到了，远远看见纷纷退到一边跪下来，头垂得低低的抬也不敢抬，有动作稍慢点的奴才便被盛怒的福康安一脚踹翻在地。
杜鹃皱着眉，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喊福康安，福康安又不应她，唯有不放心地跟在他后面。
直到福康安跑进屋里，猛地一把大力带上门，把杜鹃拦在了外面，杜鹃进不去，心急如焚地在门口走来走去，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眉皱得更深了。
很久之后，里面安静下来，杜鹃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没声音后，才推开门走进去，一室零乱。
椅子、凳子、桌子、书架以及书架上的书却都被什么砍出一道道印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各处。
福康安手中握着把断成两截的剑，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头耷拉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剑的另一半插在根山柱上，很深的一寸，难以想象是怎么造成的。
“少爷，可以告诉鹃姨，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康安抬脸看了看她又低下去，没有答。
杜鹃只能自己猜测着劝道：“少爷，便是你气恼他偷拿了你额娘绣的香包，你也不该……不该把它给烧了呀？”
“我额娘……绣的？”
福康安终于有了反应。
“不然，少爷你以为……”杜鹃很是奇怪地问。
“鹃姨，你说，那个香袋是我额娘……绣的？”
“是啊，我当初亲眼看着g…夫人一针一线缝的。”
“原来是……不是……”
杜鹃震惊地看着福康安流着眼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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