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嘉妃娘娘慢走。”
送走了来讲和的嘉妃,傅恒转身看向福康安,颇有些无奈:“还生气呢?嘴撅这么高?”
“我今天不回去了!”
“呵……”傅恒失笑,问他:“不回家去哪儿啊?”
福康安把手从傅恒手里抽出来,背到身后,气鼓鼓地扁着嘴喊道:“我等明俊堂哥一起,回老宅去看玛玛。”[1]
“你想回老宅住几天呢,是没问题的,但,告诉阿玛,你是不是生阿玛气了?”
福康安不说话,低着头,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一下,这个样子,傅恒岂能看不出来,他叹口气,拍了拍福康安肩膀,道:“你知道阿玛刚刚为什么会让你跟九阿哥握手言和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点都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因为他骂了你额娘?”
对于永璇看福康安不顺眼,总是找他麻烦的事儿傅恒是知道一点的,但在无伤大体的情况下,傅恒不会去插手,小孩子的事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大人随意干涉反而会把问题复杂化,适得其反。
“告诉阿玛,他以前有这样做过吗?”
福康安摇头,要是永璇之前就这般口无遮拦,他早就跟他打起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康儿……”傅恒蹲下来,看着福康安的眼睛,认真而耐心地教导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额娘教过我,可……这……他……”福康安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半吞半吐地,最终又没开口。
傅恒看他还是不怎么开心的模样,只能更加耐心地循循善诱:“人谁无过,九阿哥向你道歉,说明他已经知道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得理不饶人,非君子之德,亦非大丈夫应有的襟怀。”
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可……
“可额娘说,做人不需要太君子,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所有如此标榜自己的人都是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胡说八道!”
喜塔腊尔晴,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傅恒火冒三丈,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眼中怒气冲现,眉毛拧在一块,额角青筋凸起,看起来有些可怖。
福康安被他的样子吓得一哆嗦,飞快地低下头,不安地用手揪了一角衣袍搓来搓去,不敢再看傅恒。
察觉到自己吓着福康安了,傅恒顿了下,微吐出口气,平了平怒,罢了,喜塔腊尔晴一惯来便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没必要跟她置气。
他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缓了脸色,又问:“康儿,你额娘还跟你说了什么?”
“额娘还说,人善被人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君子太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做个有底线的普通人就可以了。”
这话说的还算有理,但,教孩子不是这么教的!
“康儿,不错,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孔子才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做人要有底线,亦要有原则,抛却原则只谈底线,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而已。”
他看着福康安微微皱起眉,眼中疑光闪现,歪抬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解释道:“康儿,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我们读书学问是为了成才,而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所以我们要多读书,多思考,多省己,才能明心开目,行无过也。”
“嗯,对。”傅恒不住地点头,对福康安的这个回答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拉着福康安的手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道:“读书以明理,明理以修身,何谓修身?择善而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我们做不到十全十美,但要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
是这样吗?为什么阿玛和额娘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呢?福康安很是不解,他额娘从前教他,总说书上那些五常八德,写出它的人都不一定做得到,让他随便听听就好,否则只会被欺负,吃大亏。
额娘还教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别人对自己起了不轨之心,就不必遵守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之言,先发才能制人,后发只能制于人!
福康安有些意识到,他的额娘和他的阿玛在这个观点上似乎存在很大的矛盾,他犹疑地问:“我额娘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写书的人也不全然是正确的,做学问应该有自己的理解,那些先贤,也都是人,也会犯错,没必要把他们奉若神明……”
他没再说下去。
“是,所以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傅恒听福康安讲了这么多,隐隐有些想笑,原来喜塔腊尔晴也是明理之人,可她为什么还会不辨是非,做出那么多恶心事?更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对了,这个还给你。”
忽而,他想到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递给福康安,福康安诧异极了,愣愣地接过簪子:“我以为要不回来了。”
“小傻瓜,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傅恒笑了笑,摸摸福康安脑袋,不忘提醒一句:“以后别再带进宫就是了。”
“我知道了。”
福康安欢欢喜喜地将簪子收回原处,傅恒看着那簪头的透明玛瑙石,思绪恍了恍。
那日,他买了这只簪子回家,想着他姐姐说得对,成亲以来,他公务繁忙,确实疏忽了她,她会有怨言是应该的,所以他买下了一只簪子。
簪子上那颗玛瑙水滴珠子,通体透亮莹润,真真如水一般,仿佛令他看到了她。
可她干了什么?
他回到家,看到的却是她让人把青莲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只因一时误会,你就让人一根一根地拔青莲的头发,用针刺她的手指,又用书本垫着再打她板子?你在哪学来的这么恶毒的手段,以为不留伤就没人知道你做出这种事了吗?人在做,天在看,她也是人,在你眼里,人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傅恒气得发抖,喜塔腊尔晴却只冷笑。
“谁会把婢女当人?你这么心善,怎么不去管一下,有多少无辜的宫女受过比这更加非人的虐待?”
她还一脸理所当然?傅恒痛心,更不敢置信。
“我从前在长春宫见到的尔晴,端庄可亲,温柔贤淑,可现在呢?”
“我是非良善,可魏璎珞比我好到哪儿去?”
“这与璎珞有何关系?”傅恒只觉他跟面前的女人根本说不通,她到此刻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人气上头来,便会口不择言:“璎珞爱憎分明,从不伤及无辜,你呢?因一时嫉妒,就能毁人一生!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璎珞,你的残忍恶毒,更叫我恶心万分!”
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这番伤人之言,傅恒也不禁有些后悔,可他看着喜塔腊尔晴毫无悔色的表情,又觉得自己一点没说错。
“原来你竟是这般天真,富察傅恒,你真可怜,你喜欢的不过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罢了,我真期待,你真正看清自己,看清魏璎珞的那一天。”
“比起你们,我喜塔腊尔晴少的,不过是一张伪善的面具罢了!”
“本就是个腌臜地,谁比谁清白?”
他看着她脸色一点点冷下去,又一点点扬起一抹不屑的笑。
傅恒也冷笑起来,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被猪油蒙了心,竟会觉得她与那颗水一般的玛瑙珠子相配?
“阿玛?阿玛?”
福康安的声音将他拉回来,傅恒低头,看见福康安摇着他的手,满脸的疑问。
他惊觉自己竟然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女人,简直鬼使神差,鬼迷心窍,那个女人哪里还有一点值得他思念留恋的?这样的自己岂不更是可笑至极?
“康儿,你记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傅恒定了定神,将不该想的人从脑海里略过,接着道:“世间的书是读不尽,人生的道理也是学不完的,我们只能在不断地学习中去完善自己,有过则改,无则加勉。”
傅恒说的福康安不是不懂,但……
“但,这些跟我与永璇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呢?他做错事,随随便便道个歉,我就该原谅他吗?”
“《曾广贤文》中说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论语》中亦有言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康儿,你知道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吗?”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是很明白,福康安脸上露着茫然之色。
“汝何以待彼,彼亦何以待汝,是人都会犯错,凡事当留余地,做人不能做绝,抓着别人一点错就不放,锱铢必较,是非常不明智的,你今天原谅了永璇,日后可能会多个朋友,也是为自己留后路,你可明白?”
福康安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师傅教导我们为人处世当宽以接下,恕以待人,和以处众。”
就像额娘说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伪君子,这世上伪君子多,真君子少,就算他不想原谅永璇,也不该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不然,只会被别人批判心胸狭窄没肚量,反成为他的错一样。
“所以,阿玛,不管永璇是不是真心道歉,我都应该表示谅解,这样,别人才不会有机会来指摘我们的不是,对不对?”
傅恒听着不对劲,他教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没来得及开口,福康安忽然兴奋地又蹦又跳起来,跳了一会儿,又带了些难为情,恳求地望着他:“那阿玛,我今日可不可以不去看玛玛了?你回家教我打拳摔跤好不好?”
“一会儿一个想法,刚刚是谁还跟阿玛耍性子啊?”
傅恒被福康安的模样逗笑了,福康安委委屈屈地扁着嘴,不好意思再说话。
“行了,行了,难不成阿玛会真跟你置气?”
傅恒点了点福康安的额头,福康安吐了吐舌头,两父子一齐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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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文说明瑞也在伴读,后面查了一下,明瑞这个时候已经能上战场打仗了,所以改成了明俊
PS:本章中多处引用《论语》,《增广贤文》等古文,不一一备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