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精与顽石

我是一根竹子，在凡界受日月光华滋养数百年成了精，这个身份很尴尬，非妖非仙。所以我打算成仙，可一根无心的竹子是无法历过天劫的。

得以修成人形后，我行遍山川河流、瀚海荒漠。我问溪流可否做我的心，小溪说它的志向在高山大海，岂能困于一方竹筒之中；我也问过尚未成精的花花草草可愿将心给我，待我成仙后自会渡化它们，它们皆表示同为植物何以要将心给我。

在尘世一转又是许多年，我走累了便找到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扎根休息。这天有个颇为白净的书生到了我所处的竹林，彼时我的真身是一株幼竹。他将我挖起小心包在柔软的外袍中，然后植在他家的院落，他对我甚是关照，连飞鸟也不许落在我头上，还时常对着我傻笑。我看着他很合心意，觉得这个凡人或可一试。

于是我当面化出人形，问他：“你可愿把心给我？”他倒不怕，只思忖片刻便答应了，但是，“我需借你做成洞箫了却一桩心事。”

牺牲真身对我这样法力微小的精灵来说确实危险，可为了得到一颗心，冒险一试也无妨。于是他将我砍了半截做成箫。

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譬如他制箫是为了给他心尖上的姑娘，只因那姑娘想听听世间是否真的有天籁之音，他早就知道我非寻常竹子，法力低微的精灵自然很容易被镇压。于是我就被他准备的一道符压了许多年。

我不知道的还有另一桩事，我本有心，虽然不知从哪来。但他将我的心剜去做成汤喝了，平白多了数十年寿命，随后带着他的姑娘游山玩水。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心甘情愿成全书生，因为我有心，我喜欢他。

历经数年风吹日晒，我的法术也不断精进，终有一日破开符咒重获自由。我还是想修仙，只要我潜心修行，不定哪一日得神明怜惜。

这时候却有一块小石头追着我说:“我做你的心吧。”小石头说，它本是天上玉清殿的一块仙石，因偶然听得凡间的箫声悦耳，受箫声感化有了灵识，所以下凡报恩。

顽石怎可做心？我回绝：“你若只是为了报恩，不必如此牺牲。”

“不，不只是报恩。”他幻化出人形，倒是极为清俊神丰的一位少年，眼睛想看又不敢看我，嗫嚅道：“我喜欢你，你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只可惜我没有心，不然这一番话恐怕又要荡漾了。

小石头做不成我的心，于是便做了我的小跟班，我带他跑遍世间圣地吸收天地灵气。终于他忍不住问我：“为何一定要成仙。”

“小石头，我若说我觉得天上有人在等着我，我注定要走这条路你信吗？”自有意识起，我便有这样的念头。小石头没有做声，只是跟着我跑的越发勤了。修为越深厚，历劫之日就越近，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躯壳能否顶住一十八道天雷。但唯有成仙方能解开我的疑惑，究竟天界有什么和我相关的人。

天劫将至，原先我用于抵挡前几道天雷而设的法阵和结界，在瞬间化作虚无。我眼见的一方天地飞沙走石乌云盖顶，狂风袭卷着雷声着向我咆哮而来，震得我天灵盖发麻，而紧接着后背如被巨石砸中般的剧痛，使我瘫倒在地。此时结界早已被撤，被我挡在外围的小石头冲进来，手足无措地抱住我。

“你走吧。”我想和他说好多话，比如谢谢他一直陪着我，其实石头也不见得就冷情，比如我也有一点喜欢他。但我只能说你走吧，我的意识渐渐归于混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多留一刻，再多一点。最后他自责的神情和紧锁的眉头终于刻进我的心里。

我抚上起伏的胸膛，我…有了心

再醒来时，天界的诸位仙家都来迎我，其实大多是为了看热闹，一根竹子居然飞升上仙，这是多么励志的修仙故事。我向天帝请愿去玉清殿驻守，上天之后我才知道玉清殿虽地势优渥灵力充沛，但荒芜数千年，不仅是因为原主人触犯天条被罚晦气，更因为他走前设了结界。我食指点上去，水波一样的结界荡开，进了玉清殿。我终于知道这里为何设结界，因为每一处地方都编入回忆。除非是回忆的主人，无人能进来。

千年前，玉清殿的主人是位叫青琰的仙君，原是天地灵力孕育出的一块美玉，诞生起便与天地同寿，修为极高，天界许多神仙都受过他点拨。

可偏偏犯了事，晚节不保。

他同自己院落中的翠竹生出了感情，那竹子承天界精华百年，灵识自通，两人朝夕相对情愫暗生，即便是成了精的竹子寿命也远不及青琰神君。为了能和爱人长相厮守，青琰仙君用蓬莱仙岛所植菡萏之心给了竹子，打算用自身修为助她成仙。

那株被剜了心的菡萏是西王母的心爱之物，纵然青琰先前愿以无数奇珍相换，过后西王母还是反悔。将此事告与天帝，天帝虽神力不及青琰，可天帝是天道的执行者，逆天道便要受罚。

于是青琰被剥去全数修为重新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而那株翠竹被罚下凡间自生自灭。至于西王母的无心菡萏则一同入轮回，经数世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很不幸，我就是那株翠竹，天道轮回，菡萏那一世为书生，书生吞了我的那颗心原本就是他的。

而青琰化为石头被箫声引到人间，为了助我渡过天劫，化作我的心。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人执迷修仙，只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原先在玉清殿的栖身之处，现在堆了几块石头，我拿起看时，却见石上现出一行字：竹本无心，顽石有情，我会变成你的心，永生永世……

“青琰……”我将石块攥进手心，冰凉的，胸中的石头却是温暖的。

天上凡间一千多年， 我行山遍水，看尽了繁华落寞，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了吾心安处。青琰，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