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起我,都说我曾到过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一条汩汩渊源的岁月长河般朦胧而长远,长远到一名耄耋之年即使面目仓夷颤颤巍巍姿态枯萎的七旬老妇,也敢直面苍穹扪心自问道声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就似那海枯石烂,与天地同生之物一般。不老不灭。如此挂怀,却已只记得些大概的摹形状貌边边角角,其余细枝末节神态语言很早便已模糊不清,随着意识越飘越远,有些浑然忘掉了那美妙漫长物是人非又充满惊险的刺激旅途了。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少女的韵之韶华,艳之风光,像九天最美的月,依旧存留着那个青嫩年纪独有的羞涩与芬芳,一双俏若微微似水非水澜情目,一袭似雪若白莹润剔透光滑肤,气质若兰,貌美如花,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绝色惊艳之余,以及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众人见之皆羡艳不已。以及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这便是少女时期的我,老去的几十数载光阴以来,我一直都憧憬着当年绝代风华的顶好风华,我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时候,还想小女孩一般扑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再亲口尝一尝祖母最爱的桃花桂莲藕粉羹。
我的母亲出身自毅远侯公府,是当时上京名誉满门端雅大方的温婉千金,自幼便传出了贤良淑德的美名,祖上乃皇室之近亲,与彼时统天下之帝为舅母姑侄之系,一品皇亲国戚是也。
父亲则出自先帝御批钦赐的奉天大德统领朝臣宰辅左相应天府嫡长子,家父师承天下名儒,丰神俊貌,才艺绰约,学识过人,与嫡妻白氏产下一子,此子生来根骨奇佳,不同凡响,幼儿时便天资聪颖,头脑过人,三岁写诗,六岁作画,运筹帷幄,料事如神,注定将来身居高位。
门当户对,上京城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澄澈美丽的蓝天白云终是被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翻搅而散,这是当时每个上京百姓名为祝福实为谄媚,酝酿得一套老掉牙的说辞,甚至英明如先帝都曾这么想,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年轻时还为此小女孩一般报复过先帝,偷偷拿走了皇宫里最值钱的燕窝…
父亲母亲的确不如传言中虚拟地那么般配,这个惊人的想法伴随到我未来漫长漫长的以后,甚至更久。仿佛一根强有力的巨大的结实的铁链,在每个人沉重的滚烫的极端的犹如岩浆般的思想深深牢固上一圈桎梏,似瞬息间二者便互相倾灭、你死我活。
甚至到我结婚生子,配偶初成,为人妻为人母都不曾轻易改变,哪怕曾为了它跌入一个又一个舆论抨击深久旷古的深渊,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
家破人亡,我也依旧固执得保持着初始的己见。
他们并不合适。
我今年八十多岁了,有着像树枝一样干枯腐败的头发和褶皱像似风干了的皮肤,以及一双沧桑颤抖的手,再不复往日的风华。很年老的岁数。
可旁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很长寿。甚至有时能收到些许来自于我最羡嫉的年纪里的独属于青嫩岁月的妙龄少女惊讶又憧憬的目光,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眸子里充满了光亮。
她们都夸赞这比传言更要真实厉害,甚较吾之况竟己相可达齐天旷古之久,一张张樱红的樱口里满是褒扬赞赏的词汇,妙语连珠,说得天花乱坠,好比天仙下凡,也不知道是为了巴结还是真正的喜欢。
丈夫早年去世,带着他那一众美艳绝伦善解人意的陪葬妃嫔香消玉殒,闭目而逝,死也死了个干净。
我们之间却连个孤子都未能留下,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剩我一寡妇遗孀至今苟延残喘的活着,无人知冷暖,身旁只余茶,看着这花红柳绿,烟火繁华,再也对这茫茫人间提不起半分兴致。
正所谓身犹在,魂犹湮。
我曾去过一个很美丽的地方,那儿上可比仙天蓬莱,下可压四海瀛洲,世间所有美妙绝伦稀有罕见的美丽都不及它刹然间绽放的点点浓韵,一如铺展的一条精致华贵的七彩的织锦,炫目而华耀,似旷古的长河般源远流长,在我心头花落秋波蜻蜓点水般微微荡漾,至今无法忘怀。
它承载了一辈子得不到的人,蕴含了一生一世都铭记的事,也暗示我穷尽一己之力都无法挽回的曾经。
做为太后,这个全国人民上下都保持着陈旧思想的唯一的最高贵的女人们的领袖。在这个最注重儒学典礼的国家,他们曾视为最纯真最质朴最干净最德颂最应该守着那些条条框框、贞洁妇德的高贵的女人,曾被一批从遥远的西沙北漠在极端严酷的气候里锻炼得健硕骁勇的军队以攻打江山为由,被粗暴的掳走过。
我还深深的记得,双腿被人向后拖着,身子着地,用脸重重划过沙砾的触感,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大大小小的沙子在我脸上摩擦,甚至划破我的脸颊,多少年过去了,这依旧是我至今不可忘怀的沉沉的噩梦。
当被粗悍有力的强壮的军队野蛮带走的时候,我的脑子是深深的绝望和不可置信,从此以后,我过上了悲苦艰难寄人篱下又刺激起伏的生活。正如戏文里写得那般不可置信。
充满人马脚印践踏的沙地里隐隐遗落了我最爱的那支云缠金嵌丝丁香琉璃点翠簪,簪身是淡紫色的,上面镶嵌了密密匝匝的丁香并穿钉嵌以大小相同的珠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华美,我很喜欢,是丈夫送给我的。
从那以后便再也找不着了。
针对我被掳走的丑恶轶闻,这在那些死守着三纲五常的大臣皇帝妃子们是最不幸的事。因为这有坏规矩,失了体统,有违他们十年二十年相继传承的大真大义大德大行大理大局之妇女贞操以及至圣观念。可对于受害者本人——即是我来说,却为彼时四十二年的残酷宫斗生涯里唯一可存活慰藉的唯一的光。
唯一,不得不再强调这我几乎用了半辈子的词,我的一辈子里,有许许多多的唯一打破了传统封建“至圣”的观念,它告诉我,这两个字,写满了“吃人”。
明年就是我八十一岁的生日,也不知道春风会不会带着这空前震撼的消息,将它捎给冥府中我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