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祭典，是这个小镇上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集里奔走相告，互相祝贺，待太阳降下地平线时，十月祭典就会如期开始。
少年作为家族里最年轻的祭司，将承担起这次祭典的主持。
这是他第一次用大祭司的身份主持祭典，不能有差错。
家父早逝，母亲患病，当他换上宽大的祭司袍时，才仅仅10岁。
10岁。。。能干什么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允许自己多想，夜色微凉，他披上披风准备去检查为半个月后祭典准备的祭品。
拿着侍童递上来的名单，少年走进室内，拿起一支鹅毛笔，薄薄的嘴唇微张，金黄色的瞳孔扫来扫去，检查着所有祭品。
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划掉一行行字迹，终于来到了最后一行。
上面清楚的写着此次祭典最后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份祭品。
一名。。。羊角少女？
当少年真真切切的看见这最后一样祭品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前的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手和脚都被铁链束缚着，身上一件薄薄的白色裙子已经变成了肮脏的灰色，破破烂烂，裸露的皮肤上有很多划痕，都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但还是触目惊心。
“你是谁？”他忍住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带给他的不适感，开口询问。
羊角少女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发抖，乱糟糟的红色长发上还沾着几片树叶。
“你从哪儿来？”他继续询问。
她还是不回话。
“那。。。总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少年见她不回话，俯身蹲下，凑近了一点。
她躲开他的视线，害怕的往角落缩了缩。少年注视着她浅青色的眸子，里面盛着的不是她那个年纪该有的恐惧和忧虑。
“算了，你害怕，那我也不问你了。”他温柔笑笑，8年前失去了双亲的他又何不是这样呢？
为了更好的保存祭品，仓库里的温度会比常温低，少年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到冷的发抖的少女的身上，红色长发明明脏兮兮的，可少年却在为她系绳子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女孩精致的脸庞：“我走了。”
就在他准备打开门离去时，突然听见了一个因为很久没讲话而变得生疏的声音：
“菲欧娜。”
少年惊讶的转回去，菲欧娜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说清楚，补了一句：“我的名字。”
温软的声音似乎在这冰冷的夜晚带来了一阵暖风。
这位年轻的祭司笑笑，重新蹲在菲欧娜面前。
“伊莱，我的名字。”
“所以，菲欧娜小姐，你愿意告诉我一切了吗？”
菲欧娜纤细苍白的手颤抖的举起，指向屋外的森林。
她是森林的族人，作为人兽一族的公主殿下，她继承了动物的运动能力以及恢复能力，十七岁的她正值大好年华，却被那些来森林里捉取他们作为祭品的人给捉到了。
为了掩护族人们逃跑，她被子弹射伤了脚踝，就这么被带回了这里，作为被打败的祭品被关在这里，即使有动物能力加持，她也逃不掉。
“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当祭品，就不会伤害我的家人们。”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光。
伊莱叹了口气，找出锁扣的钥匙，为菲欧娜解开了枷锁，看见她身上的伤都痊愈了，完全没留下疤痕。
对于为什么，他的回应是这样的：
“每个生灵都应该被公平对待。”
于是，他把她拉出了无尽深渊。
伊莱发现，菲欧娜其实是个很聪颖的人，擅长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头上的那对羊角，是她独一无二的特色。
“秋天的风把落叶吹向更遥远的草原，也会把思念传去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她翻着书，倚着窗笑着对伊莱说：“多美的诗啊。”
伊莱笑了：“嗯，真的很美。”他脸上温暖的笑，只为眼前这个低头看书的红发少女存在。
他求过掌门，恳求他能让菲欧娜活下来，若他不应，就长跪不起。
掌门金色的瞳孔一缩，看着跪在地上吹寒风的伊莱，问他为什么，为了一个羊角少女，如此卑微，值得吗？
而伊莱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
“万物皆有生命，她和我们一样，都渴望变成人。”
掌门终没有说话。
“愿世间所有生灵，都可以被平等对待。”他站在祭坛上，念完最后一句祝词，几只牲畜代替菲欧娜，被献祭给了他们的神，泯灭在橙红色的圣火里。
菲欧娜在这场祭典里活了下来。
伊莱一族天生金瞳，能通灵，却因为罕见的瞳孔颜色被世人唾弃，被称为恶魔的族人。
他们坚信，只要每年的祭典都为天神奉上鲜活的祭品，就可以早日回到人类的世界生活，因此，同被称为恶魔之子的人兽一族，成了祭品的首选。
但又有谁知道，这些无辜被献祭的人兽背后，也期待着可以融入这个世界。
伊莱也不过18岁，年少轻狂，以为自己就这么完美的救了菲欧娜的命，可并非如此。
几星期后，初冬的第一场初雪来了。
纯白无暇，纯净无杂，披着雪白羊绒披肩的菲欧娜兴高采烈地蹲在雪地里玩着冰凉凉的雪。
这是为数不多的时候，菲欧娜的眸子里映出的是绚烂星空，翠绿草原，而不是枯燥的人间烟火和一些残忍的事实。
伊莱心不在焉的陪着她，这几天，镇上不停的有人死亡，怪事连连。
他们都认为，是神不满意十月祭典的祭品，降下惩罚，于是纷纷要求伊莱把羊角少女交出来。
这一次，掌门都没办法护好他们了。
伊莱当然不愿意，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但。。。菲欧娜，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如果你不把她交出去，我真的无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掌门是这么说的。
别无选择，即使有诸多不愿，但他只能选择妥协。
“我已经尽力了，她。。。还能再陪你两天。”掌门对他说：“我没和她说这件事，我想，你自己告诉她会更妥当。”
明天，她。。。就会永远的离开他了。
伊莱的忧愁顾虑被菲欧娜察觉到了。
她轻轻的说：“人总有悲欢离合的，伊莱。”
可就只是这短短一句话，让伊莱差点崩溃。
“你。。。都知道了？”他怎么没想到，菲欧娜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被献祭的事情。
她没有做多回应，只是缓慢的点了点头，红色的头发在这银白的雪地里很是显眼。
他看着她眼睛，表层是天真无邪，故作轻松，底层却是无尽深渊，一潭死水。
即使如此，她还是像往常一般笑着，就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样。
这一夜，伊莱辗转难眠，窗外皎洁的明月照着银白雪地，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第二天一早，伊莱就被冷醒了，又一场大雪落下。
厚重的祭司袍套在他的身上，羊毛绒的内衬隔绝了寒冷。
菲欧娜走出来，平时红色的麻花辫被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留下耳前的两缕碎发。
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抹胸衣裙，后背露出大半，一层薄纱披在头发上，有宝石珍珠装饰，华美绝伦。
伊莱知道，这是长老们根据所谓‘上天’的旨意，为她裁的衣服。
菲欧娜没穿鞋，即使寒风凛凛却仍旧步伐优雅的走在雪地里，身上的首饰闪烁着金色的光，伊莱握住她的手，那双细白的手早已冰凉。
她。。。怕冷啊。。。。
他下意识的想要为菲欧娜披上棉袍，可却被她轻轻推开了：“祭司大人，祭品送上祭坛前，不允许穿上其它衣物。”
风轻云淡。
伊莱就这么愣在原地，她又道：“我都是个将死之身了，自然也不能再对高贵的祭司大人留恋什么情感了。多谢这几日大人的收留，感激不尽。”
说罢，行了个礼，转头离开。
他不知道为何菲欧娜对他会突然冷淡，但他在她即将转头离去时，分明在那双浅青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泪光。
祭典时辰到。
伊莱只感觉心里一阵阵抽痛，站在祭坛上，麻木的念着那些早已印在记忆里的话语。
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就算再慢，再长的祭词也会被念完。
他就这么看着菲欧娜被绑在柱子上，被笼子罩着，自己却无能为力。
菲欧娜最后看了伊莱一眼，露出一个微笑。腮边滑落一滴泪，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害怕，而是不舍，是留恋，是对他的喜爱。
她纯澈，干净，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可她现在就要命丧于此。
圣火笼罩了她，被火灼烧着，她没有喊，没有叫，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像是在享受这最后一刻的时光。
伊莱金色的瞳孔被烈火占据，眼睁睁的看着菲欧娜就这么被火吞噬。
火焰温暖了整个冬天，却唯独寒了他的心。
“伊莱，快下来！”掌门催促着伊莱离开祭坛，可他却不为所动。
心意已决。
“你在干什么？！”掌门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向火焰，尝试喊住他，却没有用。
“每个生物都有生命。”
这是他的回答，说着慢慢走进炽热的火焰，抱住了缩成一团的菲欧娜。
“菲欧娜，我来陪你了。”
灼热的火刺痛着他的皮肤，他没有在意，在他抱住菲欧娜的那一刻，温暖的气流包裹着他们，伊莱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他要死了吗？
圣火不是普通的火，可以燃烧3天3夜。
火焰逐渐转小，伊莱被身上覆着的冰雪冷醒。
摇醒怀里的菲欧娜，却惊讶的发现她头上那对羊角已经消失。
待清醒，已是临近夜晚，微微的光从山那头发出来，整片天是淡淡的深蓝色。
“我们。。。死了吗？”
“尊重生灵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
一位年迈老者缓缓从他们背面走出来，鹤发被寒风微微吹动。
“您是谁？”
“不用在意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半截脖子入土的老头子。”
老人笑呵呵的说道：“这里原来是你们的家吧？都变成废墟了，你们住哪里？”
经老人这么一说，两人才发现眼前的小镇都变成了废墟，白雪敷在焦黑的木头上，在这雪夜里有种孤独的凄惨。
“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伊莱询问道。
“这边。。。原来是金色眼瞳的家吧。。。”老人说：“两天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这里，很多人都丧生了，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
“这里面有一个自称掌门的人带着幸存者走了，我想，大火应当是因为祭典的火焰没有控制好吧。”
“小兄弟，你们为什么会在金色眼瞳的地盘？”老者突然问道。
“我。。。我。。。”伊莱一时竟无法回答，自己也不是金色眼瞳的一员吗？
“我们。。。是被抓来的祭品。”菲欧娜帮他回答了，并意识他看自己的眼睛。
伊莱转过头去，在镜子碎片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变成暗黄色的眼睛。
“真可怜啊。。。。我去找点东西给你们吃。”老者慢慢的往废墟里走去，一边叨叨絮絮：“我记得那位首领的眼睛也是暗黄色的。。。”
昔日的家园已经变成了荒漠废墟，最终，他们还是离开了这个地方，来到了人类的城市定居。
伊莱对于自己的暗黄色眼瞳一直非常的好奇，直到菲欧娜在一本古籍上发现了一行浅浅的铅笔字迹：
‘恶魔和人类的差别只在于一颗懂得痛苦的心。’
‘只有恶魔学会保护，他们才有资格变成人类。’
一阵风吹来，路边又多了几片落叶。
伊莱摸了摸菲欧娜被风吹乱的红发，一双眼睛笑得格外温暖：
“看来，一开始对我们来说远在天边的人间——”
“其实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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