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铜炉山破山之夜。
皇城内一方舞谢楼台,灯火璀璨;另一方则冷冷凄凄,萧瑟破败。
一个乞人模样的人站在两边交界的街上,寒风从他褴褛的衣衫中穿过,他的左手无力垂在一侧,随着过往的风轻轻晃动着。
这人扒开放在面前的头发,露出双带有笑意的异常明亮眼眸。
此人,便是师青玄。
此刻,他的脸上挂有诡异的笑容。其实并非他想笑,而是这夜晚的空气太寒冷,师青玄脸上的肌肉被冻得有些僵硬抽搐,如果他不这样绷着一个笑,牙齿便会不受控制地“咯咯咯咯咯”打颤。
他已经被这“咯咯咯”的敲击声嘣得脑瓜子疼了。
师青玄带着这样诡异的微笑,不经意地扫了眼天空。这一扫,笑容更僵了。
“……我去……不是吧?”
此时的天空,乌云肆意地翻腾,如同鬼魅般,不断地在天穹中来回冲撞。
师青玄毕竟做过神仙,不同于一般凡人。他知道那些云不是像鬼,实际就是鬼。
发觉如此,师青玄拔腿就往回跑。
对于他而言,这个“拔腿”可不是修饰,而是真的他用他好的那条胳膊,拔起放在地上的一条腿就往回蹦。
原来他断的不止一只胳膊,还有一只腿。
刚回到破庙里不久,师青玄就听到一个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各位能帮个忙吗……若帮了这个忙,定当……定当造福苍生……”
师青玄心感:能憨到用这种实诚的说词招徕帮手的人,三界不多。
当下寻声望去,果不其然,来者竟是谢怜和花城!
他乡遇故知。
离别天界多日,第一次见到旧友,还是昔日共同出生入死的太子殿下,师青玄感觉自己的眼中又快飙出两行清泪了……
这时,一声充满嫌弃意味的“啧!”在耳边响起。师青玄一愣,四下环顾,却并未有所可疑的发觉,似乎只是个幻听,便又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听谢怜说话了。
太子殿下一番苍生大义的陈词引来的却是一阵调侃嘲讽。
师青玄早就料到会如此,于是在谢怜放弃,欲转身离去时,叫住了了他。
重逢固然是喜悦的,却也无多暇喜悦。
眼下情况危急,好在师青玄的带领下,众乞丐替他们围了阵,困了灵。随后帝君降临,带走了谢怜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国师;接着血雨探花与太子殿下通完灵后,强行往他嘴里塞了两颗屎味般的糖,逼着他跟谢怜移魂;接着又从谢怜那得知,帝君居然就是白无相,还圈禁了天界众神官;接着他通灵失败,意识被帝君强行塞了回来;接着又在皇城看见一个巨大的‘谢怜’把一个更大的火人打飞了……接着他一扇子又让飞过来的火人碎石飞了回去……
讲真,这一系列发生的事情,即使在所有尘埃都落定两月后,仍让师青玄觉得像是迷迷糊糊活在梦里,踩在云端。
要说现在回想起来最清晰的画面是什么?
那一定是他被那个“花城”从人阵中拖出来,暴打一顿,接过扔来的风师扇后,抬眼望到的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最后隐隐绰绰地和记忆中某个熟悉的黑色的背影融合了。
师青玄指尖在衣袖里探寻着触碰到冰凉光滑的扇骨,懊悔当时竟没有及时察觉到……
2
仍是那夜。
意识被帝君强行送回的师青玄,不好意思地冲着花城发出了“呵呵呵”的傻笑。
他其实是怕花城揍他。他当然明白血雨探花的脾气,除了谢怜,其他人在他眼里估计都是屎……倘若他一急,反手给他一巴掌都是轻的。
旋即他就注意到花城的神情冷至冰点。
血雨探花一言不发,眨眼间便从众人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圈子的恶灵横冲直撞,目露凶光。
这一下,好多人都慌了,纷纷问道:“老风,你那个很厉害的朋友怎么照顾都不打就走了啊!他这不是把我们扔在在等死吗?!”
“就是啊!现在我们不就是在等死吗?!”人们纷纷附和道。
青玄道:“啊哈哈哈哈,大家别急啊哈哈哈哈……那啥?花城主为人正直,英勇无敌,除恶扬善,天下第一……他一定不会弃大家于不顾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青玄这头忙不迭地夸着花城,似乎只要把花城吹上天了他就会回来。事实却是他也紧张得快要失智了,但心中仍想:“这样夸一夸,总比让这些人知道花城才是那个凶神恶煞,心狠手辣的天下第一厉鬼好。”
就在他如是说完之后,眨眼间,花城又出现在众人眼前。
“闭嘴。”花城冷冷道。
师青玄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血雨探花这个点掐得好哇……听到的净是夸他的好话,若再过一会儿,估计我也忍不住骂他了……”
然而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师青玄觉得,这个花城回来后的表情更臭了。
之前他是对所有人都是一张臭脸,一视同仁;现在……师青玄觉得那张脸格外的、单单的、尤其的,冲他臭。
花城不愧是花城,只身在恶灵中穿行,一手捏死一个,就跟在花园里散步拍蚊子般轻松。
不足之处就在于,他在花园里打蚊子,那拍蚊子的手难免就会拍到园里其他的花草树木。
不幸的是,师青玄就是那唯一一颗被无情铁手拍中的树。
一团墨色的恶灵猛地冲到师青玄跟前,他不禁往后一个踉跄,看着它火焰般燃烧的双瞳,一紧张,又开始“哈哈哈”地笑道:“你不要吓我啊哈哈哈,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啊哈哈哈……”
下一秒,一个拳头砸在师青玄脸上,把跟前的那团恶灵打散了。
脸上生疼,师青玄感觉自己鼻子都被砸塌下去一寸。偏偏左右手皆拉着人,就连揉一揉脸都不可。
“血雨探花,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太子殿下好歹也是我第二好的好朋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看殿下的面子,若是他在的话……”
师青玄的碎碎念尚未念完,就被花城一个冷冰冰的“闭嘴”给堵了回去。
可偏偏师青玄这个人就是越紧张话越多,花城让他闭嘴,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花城主你这个态度可不好,我以前有个朋友就这样……这种臭脾气除了我这样的好人就没人受得……”
“了”字还没说出口,又是“啪”的一掌,扇破了师青玄侧面一团恶灵,扇在了左他脸上。
“我说你……”
“啪!”落在了右脸上。
“能不能……”
“砰!”胸口。
“我可是……”
“咚!”小腹。
“伤残人士啊!”
听到这句话,花城身形一怔,本已举起来的拳头端在空中不动了。
身后,几个恶灵窥见这一间隙,猛然目呲欲裂,发出厉声尖叫地冲向花城,试图撕咬开他的肉身魂魄。
“小心!”师青玄一惊,出声提醒道。
而那几只恶灵尚未及身,就猛的爆开,散成缕缕黑烟。
花城未转身,却放下了拳头,低下了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沉声道:“闭嘴。”随即背过了他,朝另一头走去。
这边,师青玄是真体会到了被打自闭了这样的感觉,自然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然而他隐隐觉察到了些微妙之处。
他注视着在恶灵中游走的花城,耳畔听到的却像是另一个人黑袍猎猎的声音……
3
若非明仪最终将风师扇扔在他怀里,他怎会想到,那个在他记忆中不断炙沸滚烫的人,一直在他跟前。
确切来说,他也不该唤他明仪了。该唤作“贺玄”,单字同名的“玄”。
青玄叹了口气。
今日的皇城风光正好,阳光明媚,天气晴朗。自上次垂天浩劫结束后,京中无一伤亡,普天百姓无不感念神恩浩荡,京中更是由皇家操持大兴修庙落观,游园、花灯、庙会、祈祝,好不热闹。
街上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就连师青玄所处的往日破财萧条之地,也有不少富贵人家在听闻丐帮百人围阵救城的事迹后,在此搭棚施粥,以兹感谢。
“帮主!外边有人找!”街上一个乞丐跑进破庙内,指着门口对青玄说道。
自从青玄上次在众乞丐面前使用了一回法术,众人便真信了他是神仙,纷纷要求拥立他为丐帮帮主。青玄当然是打着哈哈把这个便宜捡下了。
他躺着众人用稻草给他堆成的宝座上,顺着丐帮成员手指的那个方向,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光站在门槛外。
不用多想,是裴茗。
“你怎么又来了?”
裴茗爽朗一笑,无视了青玄言语中的嫌弃之意。
“皇城风光无限,花开如云,如此盛景,岂能不见!”
青玄心中暗暗鄙视,心道:“裴茗眼中之景,除了姐姐妹妹小姨嫂子之外怕都是绿油油一片。”
但嫌弃归嫌弃,他还是挪了挪屁股给裴茗让出块地。换做以前,他定不会如此。
裴茗也不嫌弃,撤腿就在他身旁坐下。
自风师水师那场变故后,上天庭中惦记着青玄的人无多,昔日门庭若市,豪掷千金的浮华生活已然如梦境。
果然掉得越深,人越清醒。
“多谢你安葬了我兄长。”青玄平静地道。
裴茗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如何接续这话,便换了个话题,问道:“听说那日你遇见黑水了。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
闻言,青玄先是一怔,随即道:“他揍了我一顿。”
裴茗脸上拉出尴尬的黑线。
“然后把扇子还给了我。”
“风师扇?”
青玄道:“嗯,但是又被我弄坏了。”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柄扇子,展开,白娟扇面破成两半。
“之前就弄坏过一次……这次又坏了。”
裴茗看了眼风师扇:“他给你修好的?”
“他”指谁自然不必多说。青玄握着坏了又好,好了又坏的风师扇,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清楚贺玄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把那把破得不像话的扇子捡走,又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点点把它修好。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他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为什么要扮作花城的样子帮他?
于是青玄开口问道:“血雨探花可有下落?”
裴茗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想到太子殿下为此归隐山林,种花铺路,日复一日的痴心等待,裴茗有感而发,又不禁叹了口。
这一叹,便把青玄惹烦了。
原本在天上那会儿他就爱说话噎裴茗,如今到地上更肆无忌惮了。
青玄道:“裴将军今日格外喜欢叹气啊。这是遇到哪方神仙,哪个美人,这般厉害,能把裴将军也管教成个小媳妇?”
原本只是玩笑话,却不想裴茗当真微微脸红……
这可把青玄吓坏了!裴茗这等阅女无数的浪子,他的脸红在青玄眼里看来,就是头猪对着田里的一颗白菜羞涩地微笑这般诡异的事……
“我的妈耶……裴茗你还好吧?”青玄声音颤抖着,哆哆嗦嗦问道。
裴茗这才回过神来,别开脸干咳了一声,恢复神情。
他整理了下语气,尽量显得正色些,对青玄道:“咳!你——且先将风师扇交与我,待我找人给你修好后再还与你。”
然而青玄却摇了摇头:“罢了,即使这扇子完好,现在于我皆无意义了。我的法力早已尽失。留它在身边,也只是做个念想。”
裴茗听到这话,本想拍拍青玄的肩,安慰安慰他,可手抬起后也觉得这样的安慰无意义,便兀自地又放下了:“也好。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替你哥照顾你的。”
青玄展颜,道:“若花城主回来了记得告知我一声。”
“好。”裴茗答应道。他站起身来,抻了抻袍子,是准备走了,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找他可是有什么事?”
青玄道:“无甚大事,只是他和太子殿下欠了我们丐帮三百人一人一碗鸡腿饭哈哈哈……”
“……”
4
又过去几个月,裴茗传来消息——血雨探花再身现世了!
青玄闻此消息甚是激动,马上就招罗着丐帮众人往菩荞村谢怜的观里赶去。
这一路途极远,众人皮乏脚软,一路上叫苦连连。
一位年岁较大的老乞丐哭丧着张脸,对青玄道:“老风啊——这花城主谢道长的观还有多远啊?我们都快走了尽两日了,吃碗鸡腿饭也太不容易了吧!”
青玄哈哈一笑,用力地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朗声道:“不远了!不远了!”
他面向众人,倒退着,提着一条瘸腿边蹦边说:“哈哈哈哈,不满大家,我曾经有位厉害得不得了的朋友,只要他轻轻一动笔,立马从你家门口挪到千里之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听他如此说,众人一阵唏嘘。下面有人惊叹道:“有这样一位神仙朋友,帮主岂不是很每天都很高兴?!”
“哈哈哈哈,那必须的!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哈哈哈……”
话音刚落,青玄跛着一只脚咯到了横亘在背后的路中央的石头,眼看一个不稳就要往后栽倒。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了青玄的胳膊把他扯了回来。
“啊啊啊啊啊!这位朋友!啊啊痛痛痛痛!”青玄这样被抓了一把就开始了鬼嚎,吓得那人慌忙松手,才发觉方才情急中拉住的是青玄那只断掉的手,旋即面色一沉。
青玄一站定,虽疼得龇牙咧嘴,可仍是挤眉弄眼地弄出一个笑,道:“这位朋友,可真是谢谢了啊!”
他抬眼看向那人,有些惊讶,是张生面孔。不过丐帮向来龙蛇混杂,面孔生一些也不怪。
那人看起来年岁不大,仔细瞧来,五官也生的端正秀气,只可惜被泥土灰尘遮盖了脸。
他听到青玄的道谢也没接话,反而神色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就转身想往身后人群中钻。
“诶诶诶!”青玄见状,连忙扯住那人的袖子,好声道:“这位朋友既帮了我,那在我丐帮中就是我的好兄弟,日后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啦!”
说话间,青玄将此人拉了回来,对其勾勾搭搭。此人虽极不情愿,但脖子上还是缠上了青玄的胳膊。如此,便同被此人搀扶着,青玄走路也轻松了起来。
“还不知足下姓名,敢问如何称呼?”青玄问道。
“无姓,单名一个玄。”此人冷声答道。
闻言,如雷贯耳,青玄当即怔住。
他偏过头面目震惊地盯着面前的乞丐少年,却见他一脸不明所以且不加掩饰的嫌弃模样,似乎是看一个犯了疯病的人。
“怎么了,帮主?”
身旁不断有人好奇地问。
青玄看了半晌,愣是没从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转念一想,若是贺玄定不会以如此明目张胆的方式混迹在他身边。
想来是多心了。
于是青玄立刻又转脸为明朗的笑容,用力拍了拍玄的肩膀,道:“哈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觉得这位朋友长得脸熟,很像我曾经家中的弟弟。日后,便称呼你为玄弟了!”
被莫名占了辈分便宜的玄自然是不快,当下就把青玄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扔了出去。
这一扔力气就有些大,青玄随之跌坐在路边,看着玄面色铁青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有些哭笑不得。
心感:“这性子跟他还真像啊……”
随后起身,又涎着脸追上玄戏弄他去了。
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一路,倒不觉间已在谢怜的菩芥观前了。
玄已然在忍无可忍的边缘,额头青筋暴跳,正想发作暴打青玄一通,不料余光扫了眼挂在观门上的牌匾,当即就被惊得骂不出声来。
众人也纷纷注意到这块牌匾,上面的字用飞龙走凤游龙惊蛇都不足以形容,若非要形容的话……那只能说,写的全是意识……
一个老乞丐颤颤巍巍地对青玄道:“老风啊……这谢道长的观里不会供的是哪路邪神吧……”
青玄笑得有些尴尬,虽震惊不亚于众人,还是使劲摆手,道:“怎会,怎会……哈哈哈哈……”
说罢便领着一帮人进了观,还有一帮人被堵在门外叫叫嚷嚷着进不来。
一进屋风信和慕情两人并不友善的脸色被青玄直接忽视,他转头蹦向谢怜,拱手道:“太子殿下,我前来叨扰啦!怎么样,上次说好的还作数不作数?”
谢怜笑着接待了众人。青玄原本还怕谢怜会亲自下厨做饭,跟着自己来的这几百号人便这样陨了……多亏花城这次请了帮手,才帮众人捡回一条命。
且实话实说,这次在菩芥观吃到的饭味道确实不错。
青玄许久未吃到如此可口的饭菜,不觉吃得有些急了。一碗下肚,仰起身,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再外四下一看,众人皆是狼吞虎咽。可唯有一人,格外的出类拔萃,那速度,那气势,可谓是风卷残云……
青玄震惊地看着身旁的玄,他面前的碗已垒成座小山。
想来上次来菩芥观吃饭,虽不过只逾了一年,青玄却感觉仿佛已隔人世。
那是的自己尚是一个在蜜罐子里泡出来的神仙,与自己一同吃饭的人尚是他“第一好的好朋友”……可那是的自己竟未觉,那已经是他生活天翻地覆前最后的惬意。
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妙不可言。
青玄又瞟了瞟身旁的少年。
记忆中的那个人也是这般,每次宴会酒席上,说得最少,吃得最多。
竟有这般相似的人有出现在他身边。从方才路上的聊天中青玄得知,这位名叫玄的少年,家中平穷幼年时父母病逝,后独自漂泊,四处行乞,也偶尔找些零工做做。前不久流浪到皇城,歇脚于青玄所处的破庙中。
据玄自己自己所说,百人围阵之夜,他也在阵中,见证了事情前后全部经过后,思前想后决定留下。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知道了你有点本事,才给你个面子在你这儿留下。
本来青玄对他那套说词还持有很大的怀疑,却不想还真有人跳出来证明,那也确实有这么个人在旁边——“这个小兄弟勇得很!那些鬼在他面前够半天眼睛都不眨下,还一直让身边人冷静!”、“也是了不起啊!”
玄面不改色地听完了别人对他的夸赞,似乎对此评价受得心安理得。倒是青玄,虽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如此一来,他便真的不是他了。
因为即使可以创造个分身,但意识却不能同时进行;而当时的贺玄,用着花城的模样就在青玄跟前。
将心中的那一丝丝微妙的情感抛置于脑后,青玄撑着脸,看着身边还在埋头苦吃的少年,心感正因如此,才当更加珍惜这份缘。
不觉间,脸上浮现出了如同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
恰巧,这一幕又被玄的余光扫到了。当下就恶心得吃不进去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青玄脸上。
青玄捂着脸,讪笑道:“啊哈哈哈玄弟,你这样……哈哈哈……这打得好啊哈哈……哦不……我的意思是……感情好才这么随随便便打打闹闹……没想到我们感情发展得很快嘛哈哈哈……为兄很欣慰啊哈哈哈……”
又一巴掌落在脸上。
这一巴掌比上一巴掌还重,青玄的脸直接被扇歪了。
5
神像后,谢怜恰巧目睹了一切。
他背过身走向后厨。方才他便留意到,青玄等人进来时,花城的目光不知有意无意地多扫了几眼青玄身边的少年。
厨房内,花城也在。相视一笑,二人正携手迈出,却听见做饭的猪精失声尖叫:“见鬼啦!”
“怎么了?”谢怜掀帘一看。
顺着猪精惊恐的目光,发现案台上的汤饭竟凭空消失了五十碗。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
谢怜微感意外,疑惑道:“三郎,莫非是他……”
花城淡声道:“十之八九。”
方又想起青玄身边的少年,谢怜正欲开口,却见花城对他温柔笑道:“哥哥稍等我下,我有些事出去会儿,去去便回。”
谢怜轻应一声,点头同意,心中却也侧侧揣摩到了所谓何事。
眨眼间,花城便从眼前消失了。
鬼市小食摊上。
花城负手而立,看着还在吃的黑水。方才他使了个缩地千里,跟着他来到了鬼市。
花城冷声道:“你在我菩芥观蹭了五十碗饭还没蹭饱吗?又来我鬼市接着蹭。”
黑水也不含糊,实诚地答道:“确实没吃饱。”
“……”
一时无语,花城又在心中默默记下黑水欠他的饭钱。想到谢怜还在等他,花城也不跟他多废话,便直接道:“你那个‘分身’就直接扔在那个白痴身边了?”
黑水不停筷子:“这是我赔他的。”
百年间就这两个绝,花城与黑水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也算得上他为数不多说得上话的人。
花城捡了张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黑水,脸上挂着嘲讽般似有似无的笑。
其实,分身和本体的意识不是不可共同共存。
条件则是,魂魄必须分成两部分。
此做法不但极其损耗元神和修为,且被割开的那部分相当于一个全新的个体,需要像人类的婴孩般经历很长的时间的成长,才能从混沌的状态具备完备的感官和意识。
现在青玄身边的那个名叫玄的少年就是由黑水的的一魂一魄形成的。
如此一来,便是很久以前他就有了某种打算,才产生了‘玄’这个人。
所以花城笑他,笑他的愤怒,他的怯懦,他的心狠手辣,他的犹豫不决,笑他到头来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正视罢了。
6
“地师兄,怎么就一个人吃东西?走走走,到我那儿坐去?”——黑水闻言看去,只见师青玄一身白衣,右手持杯,左手持扇,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这是他以地师的身份,同师青玄的第一次接触。
想来是青玄见黑水在宴会上独自坐着,一言不发地吃东西,暗自揣测他多半被孤立了,于是主动前来搭讪。
黑水嘴里被点心塞着,应不上话,只是抬着眼皮,看不出波澜地打量着师青玄——师青玄露出一排闪亮的大白牙,笑得一脸灿烂,笑容中若有若无地透露着对自己的善良与热心肠的骄傲。
“操!”
黑水心中暗骂一声:“老子这么好的命格竟让个白痴给占了!”
“明兄~你就陪人家试试嘛~”
这娇嗔到不行的声音激了黑水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身材玲珑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搀着他的胳膊,还时不时用她极富弹性柔软的身体某处,挤压他的臂膀。
若不是她手里拿着风师扇,还真认不出来这就是师青玄。
黑水忍受着那团柔软的挤压,虽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个莫得感情的木头人——我是个莫得感情的木头人……”可耳根还是极不争气地红了……
“咦?明兄!你的脸怎么有点红了?是哪里不舒服吗?”青玄无意抬头,见状道。
她微微踮脚,想用手探黑水额头。温热的一团柔软贴着他的身体不断向上……
黑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倏”地一下一股热气炸开,猛然推开青玄,慌忙别过身掩饰道:“就一次!绝无二例!”
青玄喜,连忙道:“好好好!就这一次!”
于是,黑水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女装。
“明兄,我感觉我快死了……”
师青玄躺在黑水怀里,他的嘴角淌下一丝血,视线逐渐溃散。
这是黑水与他共同执行的第一千五百次任务。
原以为只是简单个简单的降妖除魔,谁知在师青玄成功收妖后,却不料还有余孽,忽然放出出几道冷箭。
师青玄来不及多想,大叫一声“小心”,直接扑在黑水身上,以身为盾,挡下了全部伤害。
这是黑水没有想到的。
他震惊地睁大眼,仿佛还未反应过来方才那一瞬。
蓦然,黑水眼神一厉,四周妖怪尚未惨叫出声就凭空爆成血雾。
这时,他才慌张地触碰了下身上一动不动的青玄,只觉得手上连同心上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片。
黑水猛然觉察到——自己居然……怕了?
就在这时,师青玄幽幽发出了声音:“明兄……我就说……该穿女装……你看……不穿的结果就是……被吊打了哈哈哈……”
黑水:“……”
强忍下心中的怒气,黑水告诉自己:师青玄这个样子,再打一下肯定就死了……
谁知,这边怒气还没压下去,那边师青玄又幽幽道:“……明兄,我感觉我快死了……”
黑水心中暗骂:“幼稚。白痴。”
“……我要是死了,明兄你不要自责难过……”
“……”
“是我非要拉你来的……我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闭嘴!”黑水沉声道,他咬着牙,极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
这下师青玄终于闭嘴了,因为他直接晕死了过去。
黑水搂着师青玄,他的手臂狠狠地窟着青玄的身子,仿佛恨不得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
灵气和法力从他与他贴合着的每寸肌肤处源源不断地渗入。
黑水狠狠一口咬在了青玄白皙的脖子上,咬痕处渗出血,他仍不松口,舌尖舔舐渗出的血珠,如殆甘露。
声音从牙缝间挤出,黑水眼神阴厉,一字一顿,似耳鬓私语,似喃喃自语。
“师青玄,你的命是我的。”
“师青玄,只有我,可以杀你!”
7
不知什么时候,黑水忽然有那么一瞬的错觉——似乎自己真的是地师明仪,是师青玄无二的好友。
可也就是察觉了那一瞬的错觉,黑水开始害怕,而且越来越害怕。他怕自己不再恨师无渡,不再恨师青玄,不再想复仇。
可血海深仇,多年隐忍蛰伏,复仇早已成为黑水存在的原因。
他必须逼着自己恨自私阴险的师无渡,恨单纯无知的师青玄……
必须得恨他们……
必须越来越恨他们……
终于,在他自己的强迫下,拖了百年的复仇,得以实现了。
黑水岛的之夜。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师无渡发疯暴走,被黑水当场拧掉脑袋。
滚烫的血液在空中溅射,师无渡那颗新鲜的头颅眼中流星坠落般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唯一一次,黑水与自己仇人心照不宣。
他给了他们两条死路。
而这,是他和师无渡共同创造的第三条路——师无渡给了黑水一个合情的方式,既让他泄了愤,又保全了师青玄。
后来,他把师青玄扔在了皇城。
选择皇城的理由很简单,他曾与师青玄来此吃过酒,师青玄在这里,至少不会走丢。
他不想再见到师青玄,可他又想见他。
黑水承认,自己始终是放心不下他。
于是他又偷偷回了皇城寻他。彼时的师青玄神智已疯疯癫癫,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几个时辰呆立无言。疯言疯语说自己是神仙,尔等凡人还不跪下,语罢就去抢人家馒头,未果,还被暴揍一顿。几次下来,就被打断了胳膊,摔断了腿。
好几次黑水隐了身在旁边看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等所有人都走了后,从阴沟里把神志不清的师青玄捡了起来,丢回他的破庙里……
再后来,黑水化身成师青玄可能会遇到的任何人。化成赶路人,往他身上匆匆扔几个铜板;化成江湖郎中,在他高烧不止的时候开一包草药;化成贩夫走卒,顺手施舍他一个包子……慢慢地,青玄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过来。
铜炉山开山,三界大乱。
黑水心感不妙,便找到了那个由他一魂一魄化成的少年,那少年住在离皇城百里之外。在一间破屋里,少年第一次见到黑水。他们素昧平生,却莫名地被眼前人吸引。
黑水站在一片阴影中,少年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道:“帮我个忙。”
听到这无厘头的开场白,少年并不感到意外,他蹲在角落,眼中映射着窗外寒冷的月光,如同黑夜里蛰伏的狼。
“什么忙?”少年问道。
“替我守个人。”
“什么人?”
“见到了你自会知道。皇城风水庙,他在那里。”
少年哑然,平身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求人帮忙。可偏生直觉又告诉他,不能拒绝。
少顷,少年道:“帮了你我能拿到什么好处?”
“我教你功夫,教你法术。”
“你会?”
“我会。”
没有理由,全凭直觉,少年觉得眼前这个没有骗他。于是他点了点头,允诺了下来。
“你有名字吗?”
“没有。”
黑水忽然伸出了手,少年一惊,下意识往后一躲,却没有躲过。
然而那手只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黑水柔声道:“那从此以后,你就叫玄了。”
8
鬼市那边,黑水还在吃,然而花城已经抛了个骰子回菩芥观了。
见了谢怜,花城连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离开了屋子,散步去了。
刚出了门不久,就听到身后“轰隆”一声接一声,才建好的屋子不知又在被那群活宝怎样折腾。
田野四周,水田青浪滚滚,偶尔有白鹭飞过点缀其间。
谢怜与花城漫步于阡陌之上,看着身旁红衣少年俊郎挺秀的侧影,谢怜迟疑了下,还是缓缓开口道:“青玄身边的那个人——就是黑水的分身吧?”
花城眼中含笑,转过头看着谢怜,声音轻柔:“是,也不是。”
“你的意思是……”谢怜顿住了,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了,神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花城默默地点了个头。
良久,谢怜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何必呢……”
花城听到他的感慨,凝视着他,眼神如同一个孩童,明亮且较真。
“那哥哥觉得,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做法吗?”谢怜沉思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这世上很多事,早已不是原不原谅这么简单了。都有恨,都有愧;怎么都说得通,怎么都说不通。
谢怜不禁联想到自己同郎千桦,更感沉重。
同理,事到如今难道还能指望黑水说出“我杀了你哥,我不恨你了”,师青玄说出“你杀了我哥,我不怪你了”这样的话后重归于好吗?
花城知道谢怜苦恼,便道:“那个分身由黑水的魂魄而成,定是超于凡人的;师青玄也还占着贺玄的命格,若有他在身边守护着,假以时日,说不定师青玄还能再次飞升。”
谢怜闻此言,神色宽慰了些许,花城见状,接着道:“此事还望哥哥勿告他人。”
谢怜点点头,心道:“这是自然。”
9
菩芥观乔迁之宴一闹腾,前来道贺的人便陆陆续续辞别了。
师青玄带着他的丐帮众人在观里歇了一夜后,第二日也同谢怜辞别了。
菩芥村的小山丘上,花城一袭红衣看着田野上逐渐远去的一帮人影,原本无人的身旁却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
此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山下,似乎看得入迷。花城见此鼻子中发出声轻哼,笑容讽刺地道:“倘若那小子也背叛了那白痴怎么办?”
“不会的。”黑水目光不转地答。
“哦?为何不会?”花城轻挑眉。
“因为……他就是为他而生。”
闻此,花城笑而不语。
似乎觉得无趣,花城抱着手正打算慢悠悠下山回家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拧过脖子笑嘻嘻地问道:“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就有了这打算?”
“这打算”当然指的是制作“玄”这个分身。
兜帽下,黑水竟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我恰巧对上他的眼……那一刻我便认定,这是人世间最明亮的双眼。”
天光自云缝中追逐洒落至田野上。
其中有两人,一人,嘻嘻哈哈,手舞足蹈,笑得跟个傻子;一人,满脸嫌弃,表情阴沉,然也时不时被那傻子逗笑,忍俊不禁,但又立马恢复一脸严肃的表情。
黑水的目送着那两点身影,仿佛看见过往里,他与他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向满是光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