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重仞,宫巷深深,雕栏玉砌。濩泽公主抬眼望去,都是四方的天。
随管事公公沿着路径前往水月殿,长长的道路看不见尽头,衬的宫门越发安静深幽。
夜间,天际被浑厚的墨色泼洒覆盖,五颗硕大的星斗在其他众多陪衬的细碎星光间熠熠闪烁。
其令人惊叹的明亮辉芒,映进*水月殿众人的眼中,似乎每个人的双眸都装满了沉甸甸的星空。
从小,柔妃就教导濩泽公主,身为大魏最尊贵的公主,举止端庄大方。但偏巧濩泽公主的性子与众不同,学不了大家闺秀温文尔雅,也学不了算计。
“公主,和亲之事....真的别无选择吗?”
“嗯....皇祖母也没有法子。我想出去走走。”
濩泽公主谴了霜花一路跟随,更甚安心。足下一步两步缓慢又仔细行过每一块砖瓦,这皇宫里的一切早已在遥远的地方思着念着无数遍。
晚风吹拂着双颊,依旧是温和的。宫墙漆红,天色暗哑,通往各宫的路很长。却不愿意走太快,生怕梦一场,梦醒后就要去那千里之外的柔然。
宫门未合,唏嘘传来脚步阵阵。濩泽公主指尖一颤不由得下意识抚着低下了头。
脚步声止,风声扬起。夏蝉趴在枝头低沉叫着,濩泽公主抬眸对上那轿上的皇帝时,百感交织。
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濩泽公主看着皇帝,皇帝望着她便停下了。
两人之间呆呆望着彼此的模样,皇帝眼底的复杂,巧妙捕捉入了视线里。
他是自己的父皇,那个亲手将自己送入龙潭虎穴的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帝王。濩泽公主知晓自己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更似一颗可二次利用的得力棋子。
怨,怎会不怨?怨他的决定,毁了自己的一生。要与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紧紧连在一起,怨他的薄情,不肯将自己留在身旁却也是无可奈何。
凝视着眼前冰冷的君王,那眼里的冷,身上的气质。寒冷得让自己惧怕。
濩泽公主咬唇屈膝跪倒向皇帝行着大礼,皇帝于自己是父亲,也是帝王。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有力的搭在濩泽公主面前,耳畔听着皇帝殷切慰问,眼底划过一丝冷漠与倔强。
濩泽公主朗朗开口:“女儿不敢越矩。”
皇帝的面上多了一抹沧桑和憔悴,他老了。而濩泽公主也长大了,早也不是昔年的模样了。
宫墙深处传来北琴凄凉声,混着西边宫闱里的小曲儿,景色依旧皇宫依旧,其余物是人非。
濩泽公主犹记幼时,自己还是个孩童总是倚着母妃身侧,奶声奶气的唤着一声“父皇”。
那时皇帝牵着濩泽公主的手走去勤政殿的路上,皇帝信誓旦旦地对濩泽公主说:“只要有父皇在,没人敢欺负我们的泽儿。”
茉莉穿插进十里院墙,阑珊一尺。残月涩风催倦,钩月绕苍穹,扰碎清梦。
濩泽公主想起皇祖母与父皇的神情,内心不可置信掺杂进情绪。骤然后退一步,好在霜花搀扶似是跌落尘埃,底下是无尽深渊。
先前家庭的和睦,不羡鸳鸯不羡仙,纷纷化为灰烬。得知无回旋余地,濩泽公主紧咬唇畔瞳孔泛湿漉。
呜咽转至嚎啕,呐喊得破嗓仅此只为质问。香炉里烟雾袅袅,悲哀缭绕:“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
濩泽公主饮尽杯中酒酣醉淋漓,又淋漓尽致。心如刀绞痛刻骨髓,暮淡欲朦渐胧。星疏月淡,浊气缠院绕柳。
皇帝执意要濩泽公主和亲,濩泽公主舍不得皇祖母,她年事已高身边怎能没有人服侍?
可自己并非男儿不能建功立业,为大魏做奉献。
也并非精通朝政,毕竟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人逢都说自古帝王本无情,难道父皇当真不顾及父女之情?印象中那个疼爱自己的父皇,早已烟消云散没了踪影。
濩泽公主心里早已无良人,独酌一杯酒听一夜相思愁。
“曲终悲寂断人肠,愿化英台冢上彩蝶扬。”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要自己和亲,便注定了此生的姻缘。即使皇祖母有再多的不舍,也是无可奈何。
发髻高挽,铜镜内衬得上美轮美奂。暗抹泪痕强撑笑靥,嫁衣红霞渲染起喜气洋洋。
濩泽公主端坐铜镜前强迫扬起浅笑,梨涡醉酒。
星耀遮覆长夜漫漫心如死寂,濩泽公主破碎的心,彻底瓦解崩溃已无生的念头。
“对不起皇祖母,泽儿不能待在你身旁伺候了。母妃,泽儿要来陪你了。”
想想自己一生恪守宫规完成父皇和皇祖母所交代的任何事,可到头来自己却避免不了和亲的命运。
虽为公主却也是女子,也有感情也会恨也会累,幸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濩泽公主苍白唇瓣,扬起一抹凄厉之笑。任由着泪珠无情的滴落着,紧咬唇瓣颤抖的毅然无豫放下笔杆,蓦然起身毫无留恋的离开。
自母妃过身后,自己便居住数年的水月殿。
走在刺骨的石地上步行至弯曲的长廊聆听着呜咽的风声,好似在为自己送最后一行。
待得站定踏上高层墙瓦上的那一刻,底首观望着离此数丈米远的地面,苍白凄凉的脸庞之上终闪现出的是发自内心般的笑,释然的笑容。
她瞭望远方金碧辉煌的皇宫,夜里仍是那么的苍凉,阁楼高耸富丽堂皇。
悬空而挂的明月划过暗暉的角楼,洒下温和又朦胧的光芒。放眼望去皇宫的琉璃瓦显得格外辉煌耀眼。
然而一切于濩泽公主自己都不重要了,至此处跳下之后,守了十几年的规矩终于可以远离自己了。
而濩泽公主也可以很快就会见到自己的母妃了,眸中霎时间被温情所侵覆,张开双臂决绝般纵身跃下城楼。
耳旁烈烈风声作响,却面无惧意只知道淡然笑之,鲜血骤然流淌,魄消魂散。倒地眯眸,熠熠失辉。
濩泽公主心中始终所想的是终于可以解脱了。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任何结局来处去处皆已注定。
“我一世换来遍地红,以落红告终”。
晚膳过后的贺夫人仍为白日之事烦扰,寻了棋盘来却也无心棋局。
两指捏了棋子在棋盘上漫无目的地敲着,忽听见几个宫女匆忙的脚步声,只以为又是下人们粗手笨脚罢了,片刻间却听到宫女的呼喊:“来人,濩泽公主殁了!”
贺夫人于软座中惊起,扔下手中的棋子,两步并一步急忙至水月殿外。
濩泽公主被侍卫救起的时候,面目全非,为不惊吓到各宫嫔妃和扰乱圣驾,面上被遮盖起来。隔着白布里也能看见脸上血淋淋,侍卫几个正预备抬回水月殿。
水月殿慌乱,连太后和皇帝也亦被惊动,急急赶往守在水月殿中。
皇帝焦急地踱来踱去,懊恼道:“朕本想前来探望泽儿,却未曾想到和亲之事,会将泽儿逼上绝路。”
濩泽公主薨逝的这一夜,皇帝一直静静坐在水月殿外,深深的沉默仿佛巨石一般压得沉重。
皇帝俊郎的面容,在昏黄烛火摇曳下,虚弱苍白。许久未眠,眼眸中暗红色的血丝布满眼底。
“陛下...”刘贵妃换了一身素色衣衫,银色绢花簪带在发髻上。
她依在皇帝身旁,皇帝望向刘贵妃,半晌之后幽幽叹了口气:“泽儿她....死了。”
刘贵妃仰起脸问道:“陛下,公主为何要从楼上跃下,难道真的是因为和亲之事?”
刘贵妃沉吟片刻,皇帝沉声唤了太监宁公公道:“你去传霜花过来。”
宁公公正答应着要转身出去,忽然见一个宫女恭顺地垂首站在一边:“奴婢给陛下、贵妃娘娘请安。陛下,霜花撞柱而死殉了濩泽公主。”
刘贵妃听过后不禁失色:“霜花,殉主了?”
宫女低首道:“是,贵妃娘娘。奴婢正要去寻霜花,谁知她已经在水月殿后院的石柱上撞死了。”
此刻,濩泽公主整齐而又华丽的公主正服,静静躺在棺木里。
华阴公主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嘴里呜咽着:“妹妹...妹妹!”
半个时辰后,皇后及各宫嫔妃都来到了水月殿,强忍着悲来为濩泽公主梳洗打扮。
皇后站在华阴公主身边,感叹着轻轻说:“公主正当好年华,又颇得陛下怜惜。怎么就这样骤然去了?真当令人痛惜啊!”
贺夫人亦叹息:“这样年轻,真是可惜!”
贺夫人、雨妃、叶昭仪和梅贵妃等人都在抹眼泪。
华阴公主停止了哭泣,冷冷看着一边抹泪啜泣的贺夫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和憎恶。
四月十五日,皇帝亲自主持濩泽公主的丧事。
濩泽公主逝世次日,皇帝心中苦绵,濩泽公主年少崩逝,哀恸不能自禁。
斯人已逝,皇帝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一些位分低微的宫嫔窃窃私语,倒是为濩泽公主感到庆幸:死后哀荣如此之盛,也不枉此生了。
对于华阴公主而言,宁愿濩泽公主没有这些虚名的位分,只要好好活着。
华阴公主自责不已,父皇让濩泽公主前去和亲之时,她未能阻拦。
之前风声很紧,华阴公主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也从未私下里提起濩泽公主和亲之事,或许还未来得及提起,濩泽公主就没了。
华阴公主一个恍惚,好似自己的妹妹依然在宫里,忽然指着那一株棠梨,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姐姐。我们去折一枝棠梨好不好?”
华阴公主转眸逼视贺夫人,握紧手指,一定是她在从中挑衅,使濩泽公主香消玉殒。真是个时而温柔,时而攻于心计的主儿。
朝堂上,新举官员上殿,皇帝翻阅案上奏折。
“臣起奏陛下,对于和亲一事。陛下可还有人选?”
“和亲,还敢和朕提和亲?泽儿公主因和亲崩逝了,你还想怎样!”
“陛下息怒,老臣斗胆提议。”户部侍张衮郎恭敬道。
众臣们一个个屏气凝神,面露严肃之状,整齐的伫立在大殿中央,只等那高座上的皇帝发话...
“讲——”
“一品护国将军慕容沣有个外甥女,叫做上官琉璃。她是陛下亲自封的京都公主,不如就让她前去替濩泽公主和亲,解陛下燃眉之急。”
吏部尚书崔宏上前道:“陛下,京都公主曾为陛下解惑,解大魏黎明百姓之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让京都公主此次前去和亲,只怕天下百姓会认为陛下太过于苛责。”
“陛下,京都公主前去和亲不仅有利国利民的名誉,天下百姓更会赞扬京都公主贤良淑德,肯为大魏做出贡献,救百姓于水火。”穆观赞同道。
“臣等附议!”众人齐声。
“陛下!老臣的侄女上官琉璃年纪尚小,只怕不能担起和亲重任。还请陛下三思!”慕容沣上前一步制止。
“慕容沣,为国效忠本就是你分内之事,如今京都公主前去和亲,与柔然联姻友好两国关系。只有利没有弊。”
“陛下....臣...”
慕容沣话到嘴边却被皇帝止住:“朕心意已决,京都公主作为和亲公主的人选,朕绝不会亏待她。”
说罢,皇帝身旁的宁公公高声喊道:“退朝!”
相府内的樱花已放,素然淡雅地铺开一片。
树下偶有笑语传出,大抵是几个丫鬟聚在一处赏春,屋外藤蔓长势正好,青翠碧绿。难得衬得白墙多上了几分生机。
雪莲来到夕颜阁的时候,自己还在研磨。闻她言语只是浅笑应声,直待慕容云飞低咳示意方才察觉,他也到了此处。
我急忙起身同慕容云飞行礼:“琉璃只是以为春景甚美,当作画留念。”
慕容云飞略一点头,负手行至案后。眉眼间似是带着几分不悦,到底是随性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公子要为琉璃改画?”
突然话语入耳不由愣怔片刻,我抬眼他对视,见慕容云飞眼中带笑自是欣然,逐恭敬递出手中画笔退至书案旁侧。
待砚中墨剩不多,我小心挽起衣袖开口相询:“不如就让琉璃为公子研磨,也仿一回红袖添香?”
“琉璃为本公子研磨,乃是有幸。”
午后的还是晴的,到了傍晚又下起了春雨。打在琉璃瓦上飒飒作响,我看了一眼天色进到屋内。
纤纤玉指轻揉颞颥,怕是夜晚歇得不舒坦,此刻意识也并不清醒,只觉有些头痛。
我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人。自顾自行至桌前,抬手倒了一杯茶水。
微凉的茶水滑过喉咙,这才使意识清醒了一些。
“小姐。”雪莲推开房门,看起来有些着急。
她一贯沉稳,甚少流露出这般神情。究竟会是何事?
“怎么了,雪莲?”
“小姐,三公子他……”
听闻此事与他有关,不由收紧了心弦,声音里分明带了紧张:“他到底怎么了?”
“小姐,慕容三公子说宫中来报濩泽公主崩逝,陛下做主此次和亲人选...由小姐你前去...和亲。”
“什...什么?为什么要我前去和亲?”听到和亲后我不由焦急。
“慕容老爷本想劝阻圣上,谁知圣上心意已决,慕容老爷也不敢触犯龙颜,只好应允。”雪莲喏喏道。
“嘭!”一阵巨响,惊到了我和雪莲。
“走,去看看怎么回事。”路上雪莲大致解释了一番今日之事,因濩泽公主崩逝,和亲没了人选。
陛下便将自己作为一颗联姻的棋子,从前自己和上官婉莹的救灾之策解救过百姓之苦,未曾想到皇帝竟然不顾旧情,果然自古无情帝王家。
声响从小厨房传出,原来是雨儿今日欲自己下厨,想要为自己做一碗热奶羹,可是刚入厨下没多久,屋内便发出一声巨响。
等到雪莲和我进去以后才发现,根本不见雨儿的踪影,只有一只猫在屋内。
谁料自己看到猫儿的第一眼,便确定了,是婉柔的猫无疑。
“婉柔,是你送来的猫吗?”我轻抚怀中猫儿的绒毛,喃喃自语。
“小姐,这只猫儿太不听话了!”雨儿埋怨道,脸上还粘着被猫打翻的奶羹渍。
“你瞧瞧你,做事也粗手笨脚的!”雪莲虽是自责雨儿,心里却满是关切,拿起帕子为雨儿擦净脸上的奶羹。
雨儿想起方才在门外偶然听到雪莲和慕容三公子的对话,不由担心起了自家小姐:“小姐,小姐!三公子说得话可当真?小姐真的要去和亲吗?”
“我....只怕天命难违不能抗旨了...”我微微摇头,深感无奈。
“对了小姐,听说这次柔然来了统领要前来接取和亲的人选,就在明日皇宫设宴,帖子已经发到这儿了。”说完,雪莲从衣襟内拿出慕容云飞带来的帖子。
我接过帖子,打量了一番。语重心长道:“看来,明日是非去不可了。”
说话间,正院外的小厮跑了过来,见到我在院内高声喊道:“三小姐!”
“何事这么匆忙?”雪莲轻声问道。
“三小姐,有个扮相稀奇古怪的人站在相府大门口,指名要将这个字条带给三小姐。”
“看清那个人的面容了吗?”
小厮糊里糊涂道:“天太黑了,小的也看不清。”
“算了,下去吧!”说完,小厮鞠躬告退。
“小姐,这字条究竟是谁写给小姐的?”雪莲不由好奇。
“是啊!小姐,会不会是三公子?”雨儿问道。
待打开字条,将其展开上面有几个大字:明日赴宴,祝你一臂之力。
未曾留姓名,他究竟会是谁呢?明日的皇宫赴宴,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