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很奇怪，我总感觉他跟我长的很像——这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上学时，总会离他远远的，但他看到我后，总会以八十迈的速度跑回来嘘寒问暖。我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他其实懂得很多，什么花鸟鱼虫都知道，什么飞禽走兽都敢碰，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可以说是“无所不知”。
直到初二时，一件事情使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当时我在外地上学，放假要坐客车回家，因为客车司机是我二叔，也离我家近，他就把车停在我家。
车上有一个姐姐，他不说话，头也不抬·。
我二叔没有注意到便进了屋，说到底，客车已经到站了，是人也该下车了。
“小姐姐，到站了，下车了。”我如是说道，她不做应答。
“我说，到站了，这里是我家，如果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坐坐吧。”我伸出手说。
我愣了愣，没想到她真的接住了我的手，下了车。
刚下车，我就看到我朋友跟我二叔嘘寒问暖，朋友看见我后，向我招手，随后表情又沉重了起来，看向我身后的小姐姐。
我二叔也愣了，他都没注意后边还坐了一个人。
咳咳，老王家第一次讨论会议开始！
在一圈大桌下，坐着小姐姐，二叔，我隔壁的二奶，对门的三爷、一条街里的二娘，还有我朋友和我。
“姑娘，你是谁家的啊？我认不出来你呢！”
我二奶最先发话，我二奶是个神人，八个大队里所有乡亲她都认识。
“......”
小姐姐不说话，只是看着桌子。
“是不是哪难受啊?来我诊所，我给你看看！”三爷是名老中医，医术高超。
“是不是睡着坐过站了？实在不行来我家住吧，我家就我一个，宽敞。”大娘是个热心肠，大爷去两个儿子上学的地方打工去了，那是个好学校，一般不会放跟我一样早的假。
“你是哪上车的啊？别不说话啊，天还早，你从哪上车的，我给你送回去。”二叔也开始着急起来。
“我看啊，就是受谁气了，一气之下坐车来这了！赶紧给她父母打个电话吧，他们该急死了！”就在这时，我朋友这样说道。
小姐姐泪如泉涌，哭了出来。
果然，我的朋友无所不知。
过了一会，小姐姐恢复了神智，拿起手机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那头听到了急迫的声音。
这让我的心酸酸的。
“嗯。”小姐姐挂了电话，向我们诉说她的故事。
听小姐姐说，她叫李沐莹，他父亲在江苏开洗脚城的，貌似很有名，因为和女儿意见不合，叫她滚出去，他一气之下来到东北，用仅剩的钱坐客车来到这农村。
“这样吧，你不是跟你父母说好了吗？今天也晚了，来我家住一天，明天让老王送你回城里，你再坐飞机回去。”
“不用了。”我说，我的房子还蛮大的，欢迎来我的家里住。
“嗯。”李沐莹似乎沉思了很久，点了点头。
农村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便很快就睡觉。
我和朋友住西屋，李沐莹住东屋。
我睡得死，一睡便到天亮，但那天晚上，我却出奇的醒了，我听见了水花的声音。
睁开眼睛，便看见朋友和李沐莹，旁边放着一盆水，似乎还未动。
“你们在干什么？”我的眼神晶光透亮。
朋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瞬间从明亮有变得暗淡了下去。
“洗脚。”
“嗯。”李沐莹也低下头，端起水盆。
“奥。”我摇了摇头，便沉沉的睡去。
怎么可能睡着？我偷偷的醒着。
水花声响了几声便停止，接着便是微弱的喘息。
“不，够了。”
我朋友这样说道。
李沐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我似乎可以看到眼泪从眼角划过。
“洗洗脚就行了。”
在我沉沉的睡去之前，便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
我的朋友在初三便辍学了，我觉得可能是他知识渊博，甚至不需要学习。
“去南方？你要去江苏？”我的朋友在自家的大湖钓鱼，我从他身边走过问他。
“一起去吧。”我说，“你见多识广，我想去江苏玩玩，顺便看一眼莹姐。”
“你还跟她有联系？都一年了，再说你们也就一面之缘而已。”
虽然......但是。我憋了好久，也没说出话。
“行吧，我回去收拾收拾，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几点的车？”
朋友挠了挠头，看了一眼空着的渔桶，将刚钓上来的鱼扔了回去。
“中午车到城里，然后坐火车，高速票，几个小时，到那我大爷接应。”
“你说你大爷去找你玩，带我干什么啊，你不早说！”
“这不我一个人去没意思吗......”
“不去，别烦我钓鱼。”朋友挠了挠头，又把鱼竿扔回水里。
.....我什么话也没说，回到了家，看了一眼手机，那一串将要发出的消息却始终没能发出去。
“.....是啊，也就一面之缘而已，麻烦什么呢?”我挠了挠头，关掉手机。
到最后....也还是没去成。最后也只是和大爷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表示明年一定会去，老弟拿着他的全省沙画一等奖对我笑着，我感觉那段时光格外的恍惚。
转眼间过了三年，我已是高三学子，回来办升学宴时，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她那不知从哪整的书。
“哎。我说。”我朝向他。“这大喜的日子里，你也不说祝福一下我？”
“他啊，就这样！在家里还跟我经常提到你呢！来，你跟他喝点！”二叔走了过来。
“我要是接着上学，我也能考上啊。”朋友冷哼了一声，继续喝了一杯。
“我没说什么，摆了摆手，去前面迎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离开了农村，来到了城市里，上了一所好大学，我切实的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的文化差距了。
我再也不会对花鸟鱼虫表示惊奇，也不会对飞禽走兽表示敏感，偶尔回来一趟，也只是看到他在湖旁钓鱼，那落寞的身影，像极了我一个人，我试着和他说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我想，等我毕业以后，我会在城里工作，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再也....不会遇到他。
我握紧了拳头，离开了这片生养我的土地，在陌生的城市里扎根。
——
————
再次回到这里，我已是中年，创业成功的我让我有了自己的爱人，在这里办的婚礼.......是我大学毕业后10年来的第一次，不禁令我感到恍惚。
二奶还是老样子，热情的来我妻子身边嘘寒问暖，两鬓的头发已经涉白，但仍旧存留着她年轻的象征。
大娘得了癌症去世了，我是再回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才感慨岁月不饶人。
二叔不开客车了，改成接送校车，看见村子里的小学已经建成五层楼，我的眼角便不由得被泪水打湿。
三爷被三奶搀扶着慢悠悠走了进来，听三奶说三爷患上了老年痴呆，已经很久都不能说话了。
“嗯。”我说，“能不能不要一个人坐在这喝闷酒了，难得今天是我大喜日子，陪我喝一点。”
我端起酒杯，示意他倒酒。
朋友还是老样子，肥大的身材，看着不知名的书，默默地祝福我。
朋友没有说话，只是将酒端起来，看了一眼我，一饮而尽。
这次他没有说什么，或许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吧。
回到城里后，我依然和家乡保持着联系。
“我说，村子里边都普及视频通话了，你也整一个吧。”朋友打电话这样说。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那也太落后了！”我不耐烦的讲解着。
“我说，你要没什么事情就过来，我安排你！”
“不去，家乡挺好的。”每次我这样说，都会被他搪塞过去。
但是，有一天。
我刚回到屋里，打开了门，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
“你、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惊喜，便看到了他的腿。
“腿怎么了？”我问。
“没事，就是来的路上骑车摔了，现在已经好了。”我妻子说。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都多大的人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够大了，都七十了！”
那一刻，我抬起头，回忆和记忆相互混淆，再看向前面时，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位沧桑的老人。
“爸。”我说着，抱紧了他。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年轻的形象，当有一天真正醒悟后在发现，原来我们都老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