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听见她抱怨过生活。
1958年,赶上大饥荒,她出生了,家里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人们都说,先出生的孩子有人疼,因为稀少;后出生的孩子有人爱,因为太小。现在我真的相信。她排在中间,没人疼,没人爱。一多岁的时候,差点饿死,被路过的人用半块饼,给救了。她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说很巧。
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发了一根铅笔,还没用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又带回家里了。可二姐姐、还有小妹妹都有学上,那还能是因为她是女儿吗。现在她向我谈起,还说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几年,因为孩子多,粮食少,还是吃不饱。但她的二叔经常手里有一些新奇的小吃,二叔会分给其他哥哥妹妹,也会问,“银朵,你吃不吃”。她点了点头。“吃?你瞧吧!”她哭着跑回家。不懂,真的不懂。之后,二叔手里拿着吃的的时候,她再也没有上前过。因为最后并不能得到。
15岁那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她一度哭到昏厥。16岁那年,她在路上捡羊粪蛋的时候,觉得肚子疼。回到家,她看见裤子都是血。二婶告诉她,那是女人应该经历的。17岁那年,她在地里拔草。男人向她走来,不说话,只是一直笑。她吓得赶紧跑回家,告诉大爷(那时称父亲为大爷)。大爷只是说没事。后来,男人又来了,二婶让她和男人出去逛逛。她不知所措,被硬拉着去了。街上的东西都很新鲜,她从来没见过。她很想要,但一分钱也没有。男人问她,想吃吗?她摇了摇头。再后来,她才明白,必须把她给嫁给男人,四弟弟才能娶另一家的女儿,二姐姐才能嫁另一家的男人。只是,只有她,这么糊里糊涂。
男人家里也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她嫁去的第一天,就被男人的母亲要求身为儿媳妇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她想,应该的。后来,她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
儿子也很争气,一直学习也很努力,初中考到了镇上。看着儿子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她想走出去,就好了。渐渐地,儿子变得木讷,经常抱怨牙疼。有一次,好不容易弄了一点凉粉,装了满满一盒。儿子星期五回家,连饭盒都没有了。她问了许久,才知道,每天的午饭都会被同龄的男孩吃完,怪不得会牙疼。牙实在是疼的受不了了,她带儿子拔了牙。后来,还得去填牙。儿子说,他疼。她说,那咱忍忍成吗?再后来,儿子说,他疼。她说,那咱别上了。
后来,儿子也成家了。再后来,我出生了。夜里她常常会偷偷把我从母亲身边抱到她的身边,早晨再偷偷送过去。
我四岁那年,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她慌里慌张地跟着去了。那天夜里,男人做了一场手术,她心惊胆战了一夜。动刀子的地方是胃,吃饭都成了问题。原本已经有些好转,可突然人就没了。男人盖上白布的时候,她抓着医生的手说,可以把活生生的人给我们吗?之后,我在她怀里问,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家里的东西搬走?(人死后,会办殡礼,会糊纸的电视、冰箱)她说,因为,也把爷爷带走了。
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决定去务工。那天我哭的很惨,她只是抱着我,哄着我。
后来,5岁的我和49岁的她生活在一起。下雨天,西北角漏雨,就把床挪到东北角,东北角漏雨,就把床挪到东南角,东南角漏雨,就把床挪到西南角。到最后只好把床放在中间。有一次,好不容易包了一回韭菜鸡蛋的饺子。她舍不得吃,全都给了我。我常说,长大后我有钱了,一定要把钱都给你。她哭了,我吓坏了。她想,被人惦记真好。
上小学的时候,父母把我接到厦门(他们工作的地方)上学。我已经忘了当初她是怎样的神情,究竟哭了吗。我极其厌恶去幼儿园,父亲总是强拉着我下楼梯。那天,他正拽着我下楼,有电话打来。我哭着说,是俺奶吗。在外地的时候,我对她的思念激增猛涨。我想,她也应该很想我吧。很庆幸,后来我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七八岁的时候,我和老奶(爷爷的妈妈)一直不和,老奶总会因为小事而吵我。她会护着我,说她还是个孩子。我觉得她是真的把我当女儿一样疼爱。再往后,那个和她一直斗争,和我一直斗争的人(老奶)也走了。我想她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了。
直到一天,她突然问我,想不想要一个爷爷。我说,想。现在我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至少,这个回答,能让我和她在那个年代能吃到韭菜鸡蛋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