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百年,沉香登基为帝,史称元和帝。次年年末,杨戬率雷麟军大破旧汉,于龟兹划界建城;李哪吒所率领的水麟军则在东海取得首捷,擒获倭寇近百,福建浙江沿海一带百姓感激涕零,奉其水麟军为天降神兵,按照本地风俗,专门为李哪吒建碑立像,月月叩拜上供,香火鼎盛。
李靖闻讯大喜过望,得皇上召见,自然猜测或可沾到儿子的光获得嘉奖,来不及梳洗沐浴就匆匆赶往清心殿。传旨带路的是个小太监,名叫郭执,看长相还挺机灵。路上李靖和他聊了两句,询问皇上态度如何,他笑着让李靖放宽心,道:“不过皇上可能会问你一些话,李将军知道该怎么做的。”
李靖听罢,自是一头雾水。他和小皇帝并不是太熟悉,充其量就是太和殿上朝时远远见过几面;但小皇帝现在还没到亲政的岁数,所以即便上朝也不怎么发表意见,一切裁断最终全都必须听从李博时。这么一来,李靖细想,仿佛就连他的声音都没怎么听过了。
骑马行至宫门之外,李靖将马拴了,随郭执步行进宫。两人一前一后,约莫走了一刻钟,就抵达了清心殿外,郭执先进去通报了一声,李靖一只脚刚刚迈进门,就莫名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脆响,头顶骤然袭来冷风。他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却依然险遭毒手,几个价值连城的名贵花瓶从天而降,在他脚边砸得稀碎。
然后殿内传来一阵隐忍的笑声。李靖差点以为是宫里进了刺客,再仔细一看,原来进门时脚腕上缠到了一根崩在门口的细绳,所以才会触发“机关”——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
李靖眉头都皱成了川字,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心疼了好一阵,突然有个身着明黄衣袍的人影慢条斯理走近,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
“李将军,”是少年人独有的声线,稚嫩中不乏沙哑,“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拜见朕呢?”
李靖见皇帝居然亲自出来见他,立刻就顾不上那些古董花瓶了,拱手道:“末将……”
耳边又是一阵难以忽略的嬉笑,李靖余光往声音来处一瞥,只看见一撮头发和半个脚尖露在帘帷外面。
“末将是在看这些花瓶……”李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太可惜了”。
“花瓶?”沉香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回想方才李靖的窘况,忍不住嘴角一挑;但他尚且记得自己现在是皇帝,李博时告诉他做皇帝必须不苟言笑,只好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朕没看见什么花瓶啊。李将军,听说你的儿子李哪吒打仗很厉害,朕心甚慰。李将军你能教出这样的儿子,真是了不起。”
李靖虽然不是特别喜欢听奉承话,但现在说话的是少年皇帝,何况哪吒的确立功不小,自是越听越高兴,连连点头:“陛下过誉了,过誉了。”
沉香很是老成地“嗯”了一声——跟李博时学的:“朕决定给你一点封赏。小玉。”
李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帘帷后面走出来一个长相乖巧的漂亮侍女,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但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仿佛对盒子里的东西很是惧怕。
“赏你了,”皇帝认认真真,“这是朕今天的战利品,你就拿去吧。拿走之后要好好珍惜,这样的绝世宝物,可是很少见的。”
一国之君都这么说了,李靖都来不及思考盒子里的会是什么宝物,忙恭敬领受,叩谢隆恩。沉香看他如此正经,眼珠一转又起了玩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叫她退下,自己在龙椅上安安稳稳坐下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斟酌着问:“李哪吒确实很厉害,但是他如果和杨戬比,谁更厉害一点?”
杨戬……?或许是杨戬从去年皇帝登基之后不到三天就启程离京了,至今除了与旧汉的战况之外,半点其他消息没传回京,更致命的是他虽然曾经贵为安王,实则在京城里连个家人朋友都没有,平时也从来没人提起他,李靖居然一时半刻都没能反应过来:“陛下……怎么这么问?”
少年皇帝状似漠然:“噢,朕听说他也很厉害,却没人告诉朕他到底有多厉害,所以好奇罢了。等下次杨戬回来,可否安排他和李哪吒战一场?李将军意下如何?”
这倒是新鲜。李靖的眉头皱得更紧:“恕末将直言,犬子生性好战,但杨……杨将军为人极其内敛,从未好勇斗狠,恐怕……”就这么把责任往杨戬身上一推,但推完了,厚道人李靖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干脆豁出去了,“而且天山脚下旧汉余孽猖狂,杨将军为抵御旧汉,曾经十年不曾回京,去年这一走,怕也是做了十年不回的准备。若要杨将军与犬子一战……难于登天。”
如此这般一说,责任就不是杨戬的,也不是哪吒的;要怪就怪旧汉盘踞大雍边境,数十年不去,实在令人生厌。
少年皇帝听罢李靖所言,果然神色间甚是低落,闷声闷气地问:“那朕要是叫他回来,他能回来吗?”
李靖心说果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不好流露真实想法,只得认真作答:“回禀陛下,边境争端愈演愈烈,多年来旧汉复辟之心不死,杨将军是为大雍献身,陛下万万不可作此戏言……在相国面前,最好也不要提起。”
沉香兀自嘀嘀咕咕:“这个我当然知道,还要你来提醒?”想来大概从李靖口中问不出更多了,何况问多了还会引起怀疑,便随便说了两句结束了谈话,把李靖打发走了。
等李靖一走,帘帷后立刻溜出来一个华服小少年,年龄与沉香一般大,笑嘻嘻望着李靖离开的背影,转身对沉香道:“诶沉香,你说他回家之后打开盒子,发现是只蛐蛐,会不会吓死啊?”
“会不会吓死不知道,”侍女道,“不过可能会给相国告状就是了。”
“告状算什么,是吧郭执,”沉香干脆躺在了龙椅上,舒舒服服架着一条腿,“我可是皇帝,相国又不能打我。”
郭执陪着笑,点了点头。
“是不能打你,但是可以打我和敖春少爷,”小玉提醒,“还是小心为妙。”
敖春完全不以为意:“怕什么,有皇上罩着我们,我们还会怕相国?相国也是皇上的手下,得听皇上的。”说完,把郭执赶了出去,匆匆关上清心殿的大门,和侍女皇帝凑在了一起小声商议起了他们的两件大事。
“第一件,”敖春竖起一根手指,“沉香啊,都把李靖叫来了,怎么不多问问他你舅舅的事情,太浪费了。”
提起这个,沉香也很无奈:“我觉得他只把我当小孩子,不会对我说更多了。而且如果我问得太多,他万一哪天和那个糟老头子说起,……他罚我没什么,就怕他到时候对我舅舅心存芥蒂,那就不好了。”
说得也对。敖春和小玉严肃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那好吧,你舅舅的事,我们可以徐徐图之。”敖春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一本正经道,“第二件,才是最大最大最大,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
小玉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敖春继续神秘兮兮:“时间?”
沉香想了想:“今晚三更。”
“地点?”
“紫宸殿花园,从东往西数第三座假山,桥下。”
“不见不散,谁迟到谁是狗。”
“不见不散!”
两个小少年兴高采烈,身为侍女的小玉当然不好打退堂鼓,只好跟着凑了个热闹:“我给两位带糕点来,行了吧?”
是夜三更,皇帝和敖家少爷分别带着自己的蛐蛐,以及一个怀里揣着糕点的小侍女,在紫宸殿花园从东往西数第三座假山桥下准时会面。
“嘘——”敖春拉长嘘声,小心翼翼道,“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人了。”
“人?这里这么偏僻,一直没人住的,怎么会有人?”小玉也压着声音。
“可能不是人,”敖春道,“是鬼!”
“啊呀!”
小玉惊叫了一声,扭头就往沉香怀里扑。沉香只好接了小玉,无奈地看向张开怀抱等在旁边的敖春。敖春瘪了瘪嘴耸了耸肩,用口型说了句“算啦”。
算啦,谁叫她喜欢你呢。
只是有些事可以算了,有些事却不行。沉香送了只蛐蛐给李靖的恶作剧,很快就传到了李博时耳朵里。年迈的相国大人勃然大怒,专程进宫教训小皇帝,踩死了他所有的蛐蛐,还当着他的面,把负责递送蛐蛐的小玉打了十五大板。沉香试图给小玉求情,李博时怒道:“你给她求一句情,她就再多打十五板!”
沉香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玉受罪。一板一板,声声入耳,剧痛在心。尽管宫人已经尽量手下留情,小玉仍是重伤,足足养了小半年才恢复过来。
皇帝这个身份真的有用吗?他不禁扪心自问,如果他身为皇帝都不能保护身边的人,那么他和废物还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