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和蒙毅回来的时候,瞧见大父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蒙恬露出担忧的表情,“他说你一连十日都没去校场,把咱们家的规矩抛出脑后。眼下叫我来寻你,说要重重罚你。你自己看看该怎么办。”
琼华一听祖父发火,脸上终于有些恐惧的表情了。她揪着衣角,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不能……不去吗?就说没找到我……”
家里人几乎都知道,琼华这丫头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上将军发火了。
见琼华这般,蒙恬虽是心软,但也只是摇头,“大父这一次是铁了心的。想当年银容姑母在你这般大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拿剑了,你却连扎马步都不行。他毕竟是家中的主心骨,又是秦国的武将之首,怎么能一直袒护自己的孙女呢?这次要是不重重罚你,让别家怎么想?”
琼华心中忽然有些委屈,“干嘛管别人怎么想……家规家规……我们又不是猎狗,干嘛管家规!”
然而,蒙恬虽是有心解释一二,但琼华如今尚且年幼,这性情又格外倔强,就算他有心却也无能为力。毕竟银容姑母的死因太过多舛,琼华的先天不足便是因为当年韩王和韩王后的戕害,但为着避免仇恨的种子在琼华心中生根发芽,祖父和父亲一直叫他和蒙毅将这件事瞒得好好的,生怕琼华会知道一点风声。
毕竟,琼华虽是姓韩,可却与他们家的嫡亲妹妹一般无二,作为家中长辈,蒙骜父子既说了不想让琼华整日活在仇恨的阴影之下,蒙恬自然也不会让底下的下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以免叫他们传到琼华的耳朵里,亦或是借着外人的手叫琼华知晓了去。
思及此,他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地将书简从琼华手中接过来,然后递给一直侍奉在身边的碧云,这才朝自己这个小妹妹伸手,“来,别唠叨了,快去见大父吧。大哥哥和父亲会帮你求情的,下次可不许这样懒了!”
琼华心中一万个不愿意,然而实在抵不住外祖父积日的威严,只得慢吞吞的抓住大哥哥的手,一面在心里琢磨着见了外祖父该怎么说话,一面可怜兮兮的求他,“大哥哥……我不想被打……”
蒙恬见她实在可怜,心里也软了一软,柔声道:“好了,大哥哥一定会帮你说情的,只是你下次不许再这样连续十日不去练功,要不然大哥哥都帮不了你。”
琼华不搭话,蒙恬心中暗叹,右手主动牵起妹妹的手,兄妹二人一高一矮的朝家中书房走去。碧云原是银容夫人身边的侍女,蒙骜将军念旧,总觉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女儿过世之后便也并未将她生前最为信任的婢女打发离开,而是将人留下继续侍奉在琼华,碧云也是个忠心侍主的,自琼华出生到现在一直尽心照顾,此番看着琼华有被责罚的模样,碧云虽是有心跟去,但也知道蒙恬是最疼爱琼华的,有他在琼华身边,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上将军素来不喜欢她们这些婢女随意进出前院,碧云无法,便只得安分一些,先行回到嘉宁阁等着琼华回来。
蒙家的府邸最初是秦孝公之子公子嬴华的府邸。
惠文王十年时,诸侯国再度合纵对抗秦国。彼时的秦王嬴驷大感头痛,一直深受秦王驷信任的客卿张仪便站出来向惠文王攻打一直叫嚣的最凶的魏国。当时,作为宗室公子的公子华自是应当为君分忧,便主动请旨,与张仪二人率军攻打魏国之邑蒲阳,并一举克之,将蒲阳占领。
公子华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功劳,加之宗亲的身份,惠文王待他倒是十分器重,此番战役结束,待回到咸阳之时,惠文王更是为着表示自己对公子华的器重在咸阳城中为他单独修建了府衙。后来昭襄王继位,公子华与世长辞,他的府邸虽是空置数年,倒也没有彻底荒废,后来又不到数年的时间,蒙骜离齐入秦,渐渐地在秦国朝堂上崭露头角,宣太后便与昭襄王商议着,将原本公子华留下的府邸转送给了他。
此时,今晨刚从军营回到家中口气都未曾喘匀的蒙武被蒙骜急急的叫去了书房,此刻正陪着父亲,神色不明的候着琼华的到来。其子蒙毅立在蒙武身后两步的距离,战战兢兢的接过小厮手中的茶水,亲自放到蒙骜跟前到底书案之上。
午后的咸阳如同被放置在火上的蒸笼一般,蒙府之中亦是绿树成荫,小厮在书房之中也有放置冰块,但偌大书房乃至整个前院,除了小厮偶尔传来必要的低声交流之外,竟是鸦雀无声,人人自危。他们如此这般不为别的,只因方才将军因小孙女琼华成日只知读书,对于习武之事却成日偷懒的缘故大发了一场脾气,家中从家宰王安到府中小厮皆知这位上将军的脾气素来暴躁严厉,也怕自己触碰到老将军的逆鳞,于是选择沉默不语,纵然心中有些可怜琼华却也不敢造次。
蒙武见小儿子将小厮手中的茶水接过去,自己放到祖父面前的模样倒也没出声。他不动声色的看看日色,午时的时辰眼瞧着就快过了,蒙恬却还没将琼华带过来,心中不免一阵忧心。他回头看看父亲的脸色,青中带黑,想必此时也正强压着怒气。
他心中暗叹,上前一步意图为琼华开脱,“父亲……这几日琼华总说自己心口闷,想必是身体不适,您也别太生气了。她年纪还小,过于强求,怕是不好……”
蒙骜却是不答话,只是冷笑,抬眼便见着二孙子蒙毅腰间那还佩戴着未曾来得及拆解下来的佩剑,这两年他和蒙恬跟随在公子政身边,一直在军营中历练,就算是受了伤也从不曾叫一声苦,不由得冷笑道:“年纪还小?她阿娘和三个哥哥在她这个年纪都能上马了,她呢?!都是你们平日太宠她了!宠得她无法无天,不学无术!”
蒙武知道这一次父亲是真的气恼了,否则他平日也绝对不至于在孩子面前说这般话,既然如此,他再说什么维护的话也只是火上浇油,只得闭口不谈。
蒙家的人口本就不多,尤其是老夫人和夫人相继过世之后,连原本家庭美满的银容也受到奸人所害遭到重创,最后只留下一个女儿便香消玉殒,如今六年下来,这原本人丁便不怎么兴旺的蒙氏家族的人便更少了,主子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最小的还是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儿,这才叫蒙武和两个儿子对她有那么些许偏爱。可惜,这丫头脑子灵光归灵光,可除了读书之外,她对其他的东西几乎都不怎么样,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废物一个。
但是,那丫头毕竟只是个女儿身,若是能够读书明理自然也好,蒙武将军对此也并没有太过苛责。可她自幼便体弱多病,蒙骜将军也是生怕她走了自己母亲的老路,这才不愿意善罢甘休,见这丫头成日懒得不像样子,他的气也不打一处来。此番因着他大发雷霆的事情,别说是书房中的父子二人,就是门口等待侍奉的几个小厮也是沉默不语,生怕上将军一个不高兴连带着他们也一起骂了。
然而,就在他们暗自踌躇的时候,里头的主子忽然发话了,“王安,你进来!”
王安是蒙府的家宰,从蒙骜离开齐国临淄起便一直跟着他,连蒙武自己也是从落地至今也是由他一手照看的,银容夫人和蒙恬、蒙毅以及韩颂、琼华这兄妹四人也是他一点一点的看着长大的,这一眨眼间,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便过去了。
见里头主人发话,王安赶紧起身,收起那纠结不前的神情,一本正经的进门躬身:“将军有何吩咐?”
蒙骜阴沉着脸,吩咐他,“蒙恬去找琼华那丫头,到现在都还没来,只怕他心软,被那刁钻丫头说动了。现在你去看看,见了她什么也别说,直接给我抓过来!!”
王安在肚子里暗自叫着倒霉。这整个蒙家谁不知道,这小丫头刁钻霸道,而且还歪理一大堆,就是蒙骜将军自己也是一清二楚,莫说是公子傒家的嬴姒姑娘同她关系不好,就是他这做下人的也总是跟这小祖宗不对盘,说两句就想揍人。这会儿偏叫他去喊人。
他飞快地盘算着要怎么拒绝,支吾道:“将军,这怕是不好吧……四姑娘的脾气您是最清楚的,大公子都不一定能奈何得了她,小的怎么敢……”
说完蒙骜却没反应,他偷偷地抬眼一看,却见将军面色铁青的望着外面院子,他也跟着回了头,只见大公子蒙恬带着琼华已经进了书房的院门。
一时间,院中的小厮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暗自看好戏。虽然外面的那些个贵族间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不说,可琼华在咸阳城中的名声确实是不怎么好,她为人古怪,不好相处,所以,还是看好戏的居多,更有甚者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只等着她怎么被罚出丑。
琼华战战兢兢的跟着蒙恬进了院门,见院子里气氛不太对,外祖父也冷冷的在前面望着自己,她便踌躇了半天不敢过去。
蒙恬握着她的小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道:“别怕,大父虽然嘴上严厉,但其实心里是最疼爱你的,想来应该是不会舍得罚你太狠的。”毕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又是姑母留下来的除了韩颂之外的子嗣,祖父就是再生气也不会真的体罚她。
琼华实在无法,只得被蒙恬拉着到蒙骜跟前,行礼道:“琼华拜见外大父。”
蒙骜显然被气得不轻,瞧见她忍不住轻哼一声,森然道:“你居然还知道参拜你外大父!我还当你心里没有蒙家呢!”
琼华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哪里敢说话?只得低头茫然地玩着她腰间那刻着她名字的玉佩。她虽然年纪小,可毕竟是在秦国长大的,心中自然也清楚,秦国从建国之初便是在马背上打天下,平日里无论是对着远来是客之人还是对着自己人,他们面上都是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外大父虽是齐人,但毕竟在咸阳为国效力多年,身上自然也沾染了那么些许秦人的凶悍。只是,她虽是自幼便在蒙家长大,可这年纪毕竟不大,胆子也小,平日里对着外大父这般凶巴巴的模样心中自然也有些发怵,这会儿她心中再怎么觉着自己没有做错,嘴上也不敢倔强了。
“你倒是说说,你成日窝在后院里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每日除了读书睡觉,可还做了一点将门之女该做的事情?!”
琼华不敢抬头,也不敢直视外大父的眼睛,身旁的蒙恬瞧她这幅模样,便知晓是大父吓着她了,急忙为她说情,“大父莫气。方才孙儿在后院花园找到妹妹的时候,她正在按照丞相的吩咐背大雅文王篇,可见并无偷懒。妹妹还是在认真读书的,只是骑射一事欲速则不达,妹妹本就先天不足,身子不似我们这些儿郎,倘若当真出什么问题只怕也是得不偿失,请大父莫要为此气恼,吓着妹妹了。”
蒙骜冷笑,“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学明白了那又如何?秦国以武治天下,她本就是将门之女,待到日后出门在外遇到危险难道就瞪着挟持她的人空背书吗!?不会骑马不会射箭,连剑都拿不起来,日后我若不在她怎么保护自己?!”
蒙恬本欲还要在说些什么,可谁晓得还未等到他开口说话,便被蒙骜挥手打断,“你给我退下!不许再替她求情!!”蒙恬无法,只得垂手退到一边。
蒙骜看着琼华那张稚嫩的脸庞沉默半晌,一直不说话,心中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到底是亲生母女,琼华虽是年幼,可与银容幼时的面容可谓是一般无二,作为家中长辈,他亦是对这个小孙女充满怜爱。
蒙骜自弱冠之年入秦至今,便一直将心思放在征战之上,很少分出旁的心思去做别的事情,自然而然的也就对娶妻生子的事情看的没有那么重要,好容易等到中年得了一双儿女,两个都如同冰雪堆砌起来的瓷娃娃,生得很好看,只是现在的蒙武毕竟久经沙场,自然不如银容刚出嫁时生得那般好看。银容出嫁之后,与韩辰育有一子一女,韩颂生得更像韩辰,眉眼英气,一言一行之间自有一副贵气,琼华生得更像她娘,柔弱纤细,他本来也不忍在练功之事上对她苛求。但一来,琼华除了读书,对其他的事情向来不上心,到如今莫说是骑马,就是蹲马步也蹲不好,二来,他毕竟是秦国的武将之首,一直被秦王委以重用,在家中怎可放纵自己的亲外孙女,日后如何能够服众?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有气,冷道:“你且站起来。你蒙恬哥哥不是前些日子才教你读兵书吗?今日我要看看你究竟读得如何了,就在这里,当着你阿舅和两个哥哥的面,不用害羞。”
琼华哪里会读什么兵书?只怕是连开篇的第一句就已经忘记了,但外大父吩咐,她只好站起来。
一时间,书房之中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午后灼热的风拂过琼华的长发,她背后密密麻麻的出了一片汗。屋中许多眼睛都好似钉在她身上一般,叫她僵在了那里,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蒙武不忍琼华当众受辱,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蒙骜止住。他转头道:“是不是不会?那我问你,这些天你除了读丞相教给你的那些书之外,究竟是做了些什么?”
琼华还是没有说话,强烈的日光直射在她的脸上,令她有些发虚。外面的那些小厮隔得有些远,加之琼华又背对着他们,自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之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这会儿也忍不住捏了把汗,她如果再继续这么沉默下去,将军不仅不会消气,反而会更加生气。
“韩琼华,说话!”蒙骜的声音很轻,好像一块薄冰忽然碎裂。
琼华猛然跪倒在地,沉声道:“我不会!请外大父责罚!”
蒙骜显然被琼华气得不轻,竟是哈哈大笑起来,“责罚?!好一个责罚,你竟是知晓责罚二字!”他倏然收住笑声,森然道:“你给我听着,今日便罢了,从明日开始好生收拾一番,你给我跪去祠堂里面,等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了你在出来!”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要知道琼华的母亲虽是银容夫人,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出嫁女,如今虽已过世,但同蒙家已然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琼华还是个韩氏女,就更加同蒙家没什么关系了。更遑论她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如今虽是已然入夏,可毕竟只是初夏,祠堂内阴冷潮湿,莫说是琼华这样体弱多病的小姑娘受不住,就是蒙恬、蒙毅这样自幼习武的公子在里面跪久了也受不住,更何况这还是个无定期的责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