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开车,那么他就属于了这辆车,当他扬扬自得地踩离合,挂档,踏油门,打方向时,其实正在陷入离合、油门、档把与方向盘合计的阴谋,它们绑架了大脑,让它不得自由,它们也绑架了双眼、双耳,甚至呼吸,让这些原本自性而为的感官与功能,都变得功利而机械。对人而言,开车有时是一种快乐,但对车而言,让人心甘情愿俯首为臣,又何尝不是一番成就呢?
透过公交车的窗子,路边闪退的景物显得颇为陌生,好像它们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故意掩饰着自己的生长,故意回避了我的视线。这里的一幢造型美观的楼,那里的几株枝丫繁茂的树,还有那些伸向远方,又不断曼延成网的路,仿佛都在曾经的视野中从未出现。由起点而至终点,又从终点回到起点,那些路标与信号灯,在驾驶反复的操练中异常熟络,可又是那样单调。这条路与那条路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笔直,一样的弯曲,绘着一样的标志,淌动着一样的车流。我可以烂熟于心,但终究像是嚼着一节失去糖分的甘蔗,乏味而又单调。
公交司机是时间的救主,让我的时光变得饱满而多彩,我开始有空在紧张的行程中打量这个世界,收割着早已长成的景致。驾车是一场电筒照亮的旅行,虽可见却狭窄,光线之侧如海的暗处,是我一无所知的宇宙。片刻之间,日光普照,一切都清澈地呈现在眼前。世界成了世界,名副其实!
那些站牌下等车的面孔,焦急或安闲。那些上下车的肢体,蹒跚或灵利。那些窗外闪过的身形,匆忙或优游。我的时间挥动着掸子,拂起了别人这一瞬间的微尘,清清楚楚地嗅到了人间的烟火之气。
朱光潜先生说:“慢慢走,欣赏啊。”我倒觉得,关键并不一定在于慢,而是在于功利心的解放。一心只在终点,眼光直直,速度即便再慢,也生不起欣赏之心。一心只系于某个标的,希图通过求取、占有与掌控换来美的享受,也难免反手被缚。少了自由,就少了视野,也就自然少了美景突现的惊喜。
那么多的车,汇成了江河,汇成了海,忙碌与终点是从未息止的潮涌。好在这一刻,有这样一辆公交车,化身出水的礁石,让我有幸在潮退中找到赶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