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明月姊妹篇
夜幕终于压向了不堪重负的肩头，没有月亮的天，星辰暗淡，平静地睨视着山林，古道，和慌不择路的人。
“别睡。”他发现那人原本透亮的绿色眼眸已经微微眯了起来，显得有气无力。
“你...就是在白费力气啊......”低低的笑声传进他耳朵里。
他的心再次被这个似乎一碰就会碎的人揪了起来：“我们去找我义父，你...慢一点，马上就到了。”
他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才没说出你走慢点这句话。
那人向后仰了仰，靠在他胸前：“...德拉科啊，我们认识多久了？”
他握紧了缰绳，风将他的话撕扯得支离破碎。
“八年。”
一开始的时候，德拉科·马尔福还并不是随队的军医。
车轮碾过渐行渐远渐深的野草，年轻的学生往窗外望去，初春的天，总是泛着一种干净的蓝色，天边堆着层层叠叠的云，在轻薄的阳光下被照得有些飘飘然。
他在医学院的同学接二连三奔赴了前线，只有他独自来到了这所坐落在古马道上的野战军医院。
这段时间战火都没有烧过来，医院里不忙，也不缺人手，很多人都不太瞧得起临时被安排到这里的德拉科，知道是走了关系的，背地里都管他叫“小少爷”。
绝大部分医护人员都没有他那么显赫的出身，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过的，他们干的是和阎王爷抢人的活儿，整天面对的是气息奄奄和一睡不醒，所以看这位联大医学院出身，怕是连血都没怎么沾过的小少爷哪哪儿都不顺眼。
这种有意无意的排挤，在他被调到外科主任西弗勒斯·斯内普手下工作时达到了顶峰。
“纨绔子弟和卖国贼，真是绝配。”人们这样嘀嘀咕咕地传着谣言。
“上刀，你在想什么？”斯内普黝黑的眸子转向他。
德拉科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捞过金属盘上的手术刀递了上去。
斯内普垂下眼，惨白的灯光落在两人单薄的肩头，狭小的手术室里缓缓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德拉科换下血迹斑斑的褂子，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才准备趁着今天他不用执勤，回宿舍看一会儿书，前几天会战的时候，他跟在斯内普那个过分精力充沛的拿刀危险分子边上，整天整夜下不了手术台，累得够呛。
“您就好好呆在床上，行吗？”小护士哭笑不得的声音从他身边那间病房里传出来。
这些伤员中，伤不重的总不乐意在床上窝着，德拉科摇了摇头，就要继续往前走。
“我最近又没受什么伤，不过是以前的伤口有点溃烂而已。”对方的声音显得有些恼怒：“你们那位什么什么主任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我只是顺路来看一眼我义父，怎么还看上病床了呢？”
“这个......”
站在门口，偷听得很光明正大的小少爷分分钟认出了那个声音，太熟悉了，几乎天天都能在梦里听见。
“德拉科？”
正发着牢骚的黑发青年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德拉科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了身。
他和哈利·波特认识得相当早，事实上，还在燕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了。
德拉科很难记清他们第一次争吵是为了什么，但即使避免了那一次，也总归会有一个契机让两个截然不同，甚至立场相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无法挽回。
“你是一个马尔福，要永远记住那些镌刻在家族历史上的荣耀。”他那位在前朝担任过高官的父亲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好的，父亲。”他总是这么回答的。
于是他顺应父亲的意愿，走早已规定好的路。
德拉科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两个人完全走在平行的人生轨迹上，总有一天，这该死的时间会将他心中一切荒唐的想法都磨平，然后撒下一把新的草种，装作相安无事。
直到那一夜，烽火连天。
似乎很多，或者说所有事情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了的。
“嘶——”哈利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个医生吧？你这是在谋杀！”
德拉科一边替他换药，一边咂摸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既希望那个护士赶快回来，结束这场双重折磨，又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两个人可以一直这样难得和平地相处下去。
哈利的伤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半点事没有，已经疼到了脚不沾地的地步，所以他没也没什么好气地回答：“我是个打下手的。”
“公报私仇......”
“不看你义父了？”
“看过了看过了。”哈利说起这事来还很忿忿不平：“这人有了媳妇忘了儿子，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
德拉科皱起了眉毛：“他什么时候娶了妻？”
“娶个鬼——还单着呢。”哈利换了个姿势：“我倒希望你那位义父可千万别看上他。”
“哦。”德拉科答应了一声，把棉签扔掉，等他缩回手，才猛地反应过来：“谁？！”
“喂，你怎么像丢了魂一样？”哈利压根不打算在这儿住院，等到红肿消下去了些，就急急忙忙要走，他站在野战军医院门口，眯起眼睛望远处只剩下轮廓的山，连绵起伏。
德拉科觉得他这么形容还是太看得起自己的心理素质了。
“你...不觉得很...”德拉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个温和些的：“很奇怪吗？”
哈利恍然大悟：“你是在想这个？”他斜了德拉科一眼：“小少爷，也就你们这帮子人现在还会考虑这些了吧？”
“反正说不定下一刻都要死的，干嘛还要去管那些条条框框的玩意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德拉科的手悄悄握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还有没有可能，是不是太晚。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拽过对方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包。
哈利颇为意外地挑眉：“不是吧？有饯别礼物？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拳来欢送我呢。”
说着，他随手拆开了纸包。
是一包洋糖，裹着花花绿绿的玻璃纸。
“你——”哈利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
德拉科若无其事地别过头，指了指隐隐西颓的太阳：
“不早了，赶路吧。”
“......好”
“你想去前线吗？”
德拉科的目光从字典上收回来，短促而且疑惑地“啊”了一声。
现在是深秋了，远山已经成了天边的一片火烧云，战事又歇了下来，他们才落得点清闲。
斯内普的脸色看上去比他们初见时还要苍白，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一枚银戒指，将一份调令推到他面前。
“我已经提交了申请，下个月去西南战场，你呢？”
德拉科有些习惯性地抿了抿唇，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十五那天，他陪义父出席了一场葬礼，晚上斯内普一个人去了医院的墓地，说是，
他要陪一个人看月亮。
斯内普看着他这种微表情，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把另一份调令递了过来：“那你看看这个，如果同意，我就直接给你签字了。”
德拉科接过来一看，上头写了他的名字，要派他当随队军医。
可这部队番号......是不是有点熟悉？！
斯内普欣赏了一会他变幻莫测的表情，非常混账地笑话起他来：“呵，没想到吧？你可怜的老义父没被你糊弄过去。”
德拉科不是傻子：“那您自己......”
“我能怎么样？”斯内普拿过调令，一笔一画地签上了名：“不好的榜样已经摆在前头了，小孩子千万别学。”
“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找你想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就是有一点，别后悔。”
“您后悔吗？”德拉科攥紧了调令，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很长时间的沉默。
斯内普不知道在透过他看谁，良久，才反问他：
“你说呢？”
“新来的军医？”大个子连长挠了挠脑袋：“看着瘦瘦弱弱的啊——”
德拉科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反驳：“连长，我是以医疗兵培训班第一名的成绩过来的。”
连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不太敢相信：“是吗？”
他边上的副连长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模样，笑着出来打圆场：“不要紧不要紧，这位同志，看调令上的资料，你是联大医学院的学生？”
“是。”
“那敢情好。”副连长说：“咱们这有位排长也是联大的学生，不过是中文系的，要不同志你先去他手下呆些日子，让他带你熟悉熟悉。”
根本用不着说好不好，新同志简直是求之不得。
“哈利！”
哈利·波特答应着，从树荫底下站起来：“连长，你找我有——”什么事，他一看见德拉科，后半句话立刻噎在了喉咙里。
“介绍一下啊，这位德拉科同志是调过来的随队军医，你们都是联大的，有点同窗情分，麻烦你先带着他四处看看？”
同窗，对，是同窗，同室操戈的同。
“你在那里老老实实待着不好吗？”哈利压低了声音，质问德拉科。
德拉科相当无辜地看向他：“嗯？”
哈利语速飞快：“拜托了我的少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前线，你现在踩着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曾被战友和敌人用鲜血染红过，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弥漫着硝烟，不长眼睛的流弹很有可能立刻就会要了你的命！你不是一直很怕死吗？怕死得差点都不敢离开燕城！”
“我知道。”德拉科打断他：“小天狼星死了，你有听说吗？”
哈利沉默下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虽然消息传的慢，但他还是知道了。义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关于他的死，哈利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完全走出来。
“我义父，自请调去前线了。”
哈利愣了。
“他告诉我，不管做什么，不要后悔。”德拉科抬起头，终于直视着那双和本地出产的翡翠一样光泽熠熠的眼眸：“所以我来了。”
我不想要后悔，所以我来了。
哈利最近很烦躁，全都拜他那位军医先生所赐。
军医先生总是在他受一些他自以为不算什么的伤的时候，咋咋呼呼地要求他一定要消炎包扎。哈利头疼极了，多大点事哦，当初他去医院的时候，腿肿成那样，不也轻轻松松挺过来了？他觉得，这就是德拉科小肚鸡肠地在报复他，所以才逼着他用药，这样就可以好好折磨他一回。
娘的，那消毒水泼上来的时候，他死的心都有了。
德拉科也挺烦躁，因为哈利对他实在是不待见。
老老实实预防一下发炎，就这么困难吗？德拉科难以理解。
“医生！”年轻战士闯了进来：“您快去看看，排长昏过去了！”
“！”德拉科二话没说，顾不上换件外套，直接冲了出去。
“怎么样？”
德拉科摸了把哈利的额头，滚烫滚烫。他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动作粗暴地拆开了新的注射器：“打盘尼西林，还好，没有太严重，来得及。”
他环顾了一下屋内，在角落里看到了他上次硬塞的的消毒水和纱布。
得，一看就是没听他的话，受了伤没好好处理。
德拉科成功被怀里这人气笑了。
哈利醒来的时候，头还昏昏沉沉的，他一动，趴在床边上的德拉科也醒了。
德拉科打着呵欠，伸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别动，我看看退烧了没。”
哈利也不太清醒，就由着他摸了。
一摸完，两个人都清醒了。
“...你一直守着？”哈利缩了缩手指，小心翼翼问道。
德拉科的手一时间不知道是收还是不收的好。
“......谢谢。”
德拉科没有搭话，他非常机械地收拾起了东西，几乎是想要落荒而逃。
也亏得他没直接傻过去，还记着回过头，磕磕碰碰地扔下一句话：“没有下次！照顾好自己。”
“啊......”哈利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怎么又跑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腊月天，大部队转移，哈利和德拉科所在的连负责掩护。
“你真不去和他们在一起走？”哈利问他。
部队里有不少联大的学生，主要都是翻译官和军医，像哈利那样直接参军的也实在罕见。
德拉科目不斜视：“我害怕。”
“啊？”哈利笑了：“少爷，您还有怕的东西？”
“怕你趁我不在的时候死了，算吗？”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一本正经，哈利竟然不好直接开他一句玩笑。
就好像，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一样。
“你后来为什么转学医了？”哈利和他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在燕城的时候，不是学的法学？”
“因为......”德拉科顿了顿：“想做点不按规矩来的事。”
“嚯，年少轻狂啊？”
“也许吧。”
“那也别学医啊，那个谁谁不是说，学医不能救国？”
“所以你报了中文系？”
“等打回去了，说不定我也能捞个教授什么的当当......”
突然，远处响起两声枪鸣。
哈利勃然变色：“是暗号，有敌人！”
“怎么会——”
实打实的子弹打在了他们不远处的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快，掩护大部队！”哈利声嘶力竭地朝连里的战友们大喊，但这似乎是有备而来的偷袭，月黑风高，他们甚至分辨不出大部队和敌人的具体位置。
“你快走！”哈利想起来，赶快对德拉科说：“随便在这个地方找个什么山洞躲躲，风头过来再出来找队伍！别乱跑给人家当炮灰！”
“你自己呢？”德拉科急急地问。
“这种时候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哈利左右张望了一下，他们身侧是一道缓坡，他当机立断，一把拽住德拉科，就像他们当初在医院前那样，只是角色倒了过来。然后稍稍用力，直接将对方推了下去。
“停下来就快点去躲好！”他喊道。
跑，跑，往哪里跑？
哈利捂住在不断流血的肩膀，回头张望了一下后面浩大的声势。
他们连里的战友为了掩护大部队，主动留下来断后，的确是拖住了对方一会，只是——
哈利闭上眼，不去想那些战友们视死如归的眼神。
只要再把他们引远一点就够了。
他咬紧牙关，把七情六欲狠狠甩到地上，继续拼了命的往前跑，时不时还往后放个一两枪，表示一下存在感。
但失血过多还是让他感到意识都在被抽离，连痛苦都减淡了好多。
他昏倒在地上之前，心里想的是：
医生说得对，不好好包扎，还真的要命。
“我以为你已经藏好了。”哈利被他环住，喘着气说话。
德拉科分辨着眼前的路，也不怕咬着舌头，不停地和他说话：“然后呢？看你一个人死在草堆里？排长，这种死法，追认都难啊。”
“你真的没必要的。”哈利说：“你是军医，部队只会给你提供比较好的待遇，就算你不管我死活，回去了也照样过日子，以后，以后还能回去燕城，过你该过的日子，现在你带着我，万一有追上来的，你就只能陪我一块死了。”
德拉科突然笑了一声。
“我不是以一个军医的立场在救你。”
“那你——”哈利的后半句话被堵了回去。
德拉科重复了一遍：“别睡，好吗？”
这条路，真的很长，长得很悲哀。
医生也不能创造奇迹，他终于理解了他义父的心情。
枪林弹雨的嚣叫一点一点在他的世界里碎成了灰，风一吹就了无踪迹。
德拉科终于抓住了他渐渐变凉的指尖，小心翼翼笼在没有握着缰绳的那只手里。
“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一定会有星星。”
你走慢些啊，我指给你看。
他突如其来地有些耳鸣，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却有模模糊糊的对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你会死在那里的。”
“没关系，这样你以后就能在天上看到我了，或许我可以变成星星？”
“星星？”
“说不定是北斗星？指引你们回家？”
“少说那些不吉利的了......”
凉丝丝的水渍从他脸上划过，他想，是下雨了吗？
原来，今天晚上没有星星。
两年后，春城机场。
“倒是没想到我们都能活着回去。”斯内普点了一支烟，他的黑发已经留得很长了。
德拉科护紧了手里那只小小的瓷瓶：“我会带他回家。”
“那真好。”
半晌，德拉科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您，不带他一起回去吗？”
斯内普捻灭了烟，望着春城蓝的出奇的天。
“他啊，这辈子怕是都没好好睡过一觉，让他休息吧。”
后悔吗？
不后悔。
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
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燕城的星星，也一样的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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