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毛、择毛、弹毛……尽管每天累得像狗,可他把每一样活都做得很仔细,保证不出一点差错。
腿上绑着的“毛蛋”已经换成小的了,是前些日子李小英的爸给他的。那是一个排球,比先前的篮球小一点,走起路来也轻巧些。
清北家要擀四条,其中两条是要送给小英家的。
三条大毡都已经擀好了,用绳子捆扎好,立在墙根里。满堂正在为最一条毡做铺毛的工作。
白天的时候,他们家碾了一场胡麻。那胡麻也是受了些潮,碾起来也费了不少劲。等碾好了,又没有个好风。没有风,那场就不好扬。他和他娘两人就在那里一会朝西、一会朝北,折腾了一天,天黑麻的时节才收拾完。满堂两条胳膊没有一点劲了,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一样。
他本想,今晚就不去擀毡,吃了饭要早点睡觉的。清北的爹却又在门外喊他,说是现在擀毡的这个房子要做清北结婚的婚房,找了人明后天要来粉刷哩,催着满堂要抓紧时间收工哩。这下满堂也有点着急,也就不好推辞,扒了两碗饭后就又去清北家接着干活了。
铺了三次毛后已是夜半时分,清北的爹妈早睡了。满堂也累得不行,点了一支烟。他想歇息一会儿,便索性躺在了刚铺好的毛毡上。
他抽着烟,眼睛就直直地看着屋顶,嘴里不时吐出青白色的烟圈。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见清北和李小英在院子里拜天地。李小英还是穿着那件焦黄色的碎花衬衫,只是头上盖着一片苫头红,那两条伶俐的辫子还是她的肩头垂着。拜完天地,他们两个就走进了新房,满堂就躺在他们的婚床上,他们两个也躺下来了,紧挨着满堂躺下来了……小时候,他们三个一块去放牲口,牲口们在山野里吃草,他们三个就从里挖着吃些能吃的东西,比如“干妈肉”呀、“牛荆条”呀、“野山药”呀等,挖累了就这样躺下来看天空,李小英总躺在中间。可他们总离得很开。可是现在,李小英分明就躺在了满堂的身边,满堂一转身就看见了。李小英正捏着小辫子笑哩,而床上就他们两个人,清北也不见了。满堂顿时觉得头顶像火烧了一样烫,接着整个身子都像是在开水锅里了。李小英一下子趴到了他的身子上,只是笑。满堂不敢动,只是僵僵地躺着,他感觉整个身子都硬绑绑的。他感觉身子里的水都开锅了,只有打开水龙头才好些,否则他觉得整个人都会爆裂了。地下的火焰集聚、碰撞,在寻找出口。突然电闪雷鸣,暴雨突至,地上裂开一道豁口,炽热的岩浆喷泻而出……
满堂一把推开身上的李小英,一骨碌趴了起来。
一股浓重的焦味正在他的鼻腔里漫延,他头顶的那一大片铺好的毛毡正冒着青白的烟雾。
满堂慌乱中脱下身上的汗衫,汗衫的后脊背早已被汗水塌湿了,他用衬衫包了手就去拍那正冒烟的羊毛,后来想起地上拉子里有水,舀了几瓢泼上去,青烟变成了白气,火灭了。满堂直愣愣地立在那里,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在睡着了,还做梦了……
清北的爹妈也被浓重的烟味的惊醒了,看着光着膀子的满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清北他爹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清北他妈也走了……
清秋的夜半时分,露重清寒,偶尔袭来的秋风在满堂的脊背上刺刺地扎,满堂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头上凉、脊背凉、手脚凉,一转身子,觉得连裤裆里都是冰凉冰凉的。满堂把衬衫抖开,穿上,跑出了清北家的大门。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跳出去的。
满堂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大意烧掉了清北家的羊毛而自责和悔恨,他更为那个讨厌的梦魇而羞愧,以至于此后的好多日子里他都不敢正眼看清北,更不敢看李小英。
满堂给清北他爹赔了钱,也道了谦。清北他爹也是对满堂一番批评教育。可后来,清北还是把退回来了。满堂也就越发的不安和难过了。
从此以后,满堂就没再擀过毡,就是给他家也没擀过。
不擀毡了,满堂又能干啥呢?
这世上有句话叫个,世事弄人。
生活本就是最巧妙的小说,每个人都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色。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很多很多人在各自的不同目的下推动与完成的,所以人生在世充满了种种变数。自己看好事情是要如此这般的发展,真正的投身其中却发现并不如自己想象一般,甚至常常还会使自己抽身不能而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面对此时此境往往有叹,世事弄人啊!满堂本就想着这一辈子就靠着这么个手艺,在他爹的规划的人生道路上阔步向前,可谁曾想还也出了个这档子事情,也就从此让他失了再下去的信心。于是,他又每天地站在山坡上的松树下,看看天、看看云,看着李小英的肚子大了、生了娃娃……
有一天,那是初冬薄雾蒙蒙的早晨。满堂他爹在堂屋里上香,他娘蹲在灶火门上焪洋芋。满堂拿着铁刷子给牲口梳身上的老毛。
满堂他舅佝偻着身子来了,背着手。身上还是那件白板子羊皮袄,这件皮袄是他每年过冬必要穿的御寒衣服。老羊皮袄可是件宝贝,俗话说:白天穿,黑夜盖,到下雨时毛朝外。他的鼻子里不时冒出白气,眼扎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头上是一顶瓜皮帽,黝黑黝黑的。老远就问满堂:“你爹来?”
满堂早停下手里的活计,立在那里候着他舅。
“在哩,在家里哩。舅,你早呀!”说着就和他舅一起进了大门。
满堂他舅径直进了东房,把坐在地上烧火的满堂他娘吓了一跳。
“阿高(哥),你这么早……”,她把快燃到手跟里的柴草一把推进灶火里,又用火棍拨拉了两下,直起身子来,“有事哩吧,这么早……”
东房地下靠近炕沿的地方支着一个小火炉子,是那种特别小的炉子,因为炉膛壁上雕着北京两字,杨树沟人就叫做“北京炉子”。满堂家也就冬天比较冷的天气里才生着火,其它日子它便是名副其实的摆设。
此时,火炉子里燃着的。满堂又抓了两疙瘩煤块进去,又把炉盖子盖上,火筒里便有了声音。
灶火上的铁锅里也正冒着白气,它们飘到了屋顶打湿了檩条和椽子,那些木头就越发的黑亮了;它们也打湿了蜘蛛网,一只黑蜘蛛转身走进了墙缝。满堂他舅坐在了炕沿上,解开了皮袄。也许是走得急,皮袄也暖和,他有点热了。
“我们家冷,你不要脱,受凉哩。”满堂他娘不让他脱衣服。他也就没再脱,把皮袄的襟子向身子的两边揽了揽,就取出烟锅子开始装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