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常我就会想起故乡荒山上的孤坟,在枯石和杂草间,我爷爷的骨灰沉寂在砌墙之内,他的魂灵困于方寸间,受着风雷的惊扰,受着雨雪的侵蚀。新坟在两年的时光里已磨损成旧坟,人们生时要为时间束缚,死后栖居的坟窟也难逃时间的手掌,幸运的是,记忆未从时间中剥离,恍惚之间,爷爷的影像便会闪存于脑海,距他去世两年后,我才明白《星际穿越》里那句台词的深意,“爱,是唯一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事物”。
爷爷一生胆小怕事,用父亲的话说便是“老实巴交的和事佬”,或许是从小跟他生活的缘故,我也不善于将心房打开,但我却未受他谨慎性格的影响,做事总会计较得失,这点上,反而父亲跟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我因从小浸于个人狭小的精神世界,书生之气的忧郁和自省使我能更加客观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也因此与爷爷奶奶故意维持着间隙,爷爷去世之后,我才明白,这客观的间隙隔开的只是他们倾尽所有的爱,而我人为制造的隔阂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傲慢而已。
翻开记忆的存本,在流淌着的时间长河里,破碎的记忆终于被我打捞,咀嚼着过往的片段,才发觉与他们生活的日子是那样美好。爷爷年轻时曾是村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书法,我小时候过于倦怠,终究未把这项技艺传承下去,只会写得一个“喜”字,却又总以一字之能在同学间炫耀,实际上只是爷爷身旁磨墨的小书虫,他并不催我学习书法,在他眼中,书法只不过是过年时可省下春联钱的技能而已,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理想于他不过是身外之物,实用主义者的爷爷做事必身体力行,哪怕晚年行动已大不如前,也仍会全力以赴,因此作为家中最怠惰的人,成人之后的我才明白责任的重压在那个时候就已被爷爷抗在肩上。到如今,我已两年未贴过春联,我怀念当初耳旁嘟囔着要我贴春联的声音。那个唠叨声贯穿着我整个青春,催促我一直向前,催促我学习奋进,多年以后,当我站在爷爷的病床前却无法从他的嘴里听出半点声响时,我才知道那最惹人心烦的唠叨声才是最沐浴身心的声音,可我已听不到了,纵然杜鹃仍啼,纵然风铃清脆,纵然尘世太多奏曲,却也只是过耳轻风,已是有无皆可。
忘不了最后一次与爷爷的对话,那时我在外地上大学,平常周末给家中打电话,多是奶奶接听,唯独那天是爷爷接听,我与他的对话极为简短,一番问候后,爷爷只说家里都很好,没事就挂了吧,在那之后不久,爷爷便因手术导致意外,右半身瘫痪,说话的权利也被病痛剥夺,在鬼门关走一遭之后才勉强活下来,我明白他的不甘,他不甘心会成这样,他不甘心被病痛击垮,要强的他或许想不到终有一天要靠他人喂饭洗澡。当我去医院看望他,伸手想要握住他手时,那只能动的左手将我甩开,我不解,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他不想我沾染手上的细菌。他见到我,眼中顿时充满了光亮,却又因无法说话黯淡下来,实用主义的爷爷终究没想到多年之后他要以生存为理想,可我也懂得,比起生存的艰难,我的存在或许是他长夜之中唯一的光亮。
父亲总说爷爷畏惧死亡,可又有谁不畏惧死亡呢,重点是畏惧之后要如何对待。生前,爷爷极力反对去做手术,却又拗不过父亲的意愿,最终只得面对将来的未知,可未知是黑暗的,未知的尘埃落定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喜悦,父亲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愧疚。我明白爷爷对父亲坚持做手术的决定有过怨恨,所以在瘫痪之初,他不愿父亲照顾,总是用扭曲多动的身体来抵抗,却最终又因亲情的羁绊所释怀,他当然不想怪罪自己的儿子,他不想带着对亲人的怨气进入潮湿的墓穴,他要活,他要尽力地活着,对生的执念使他冲出了死亡一时的束缚。两年后,他一声不吭地走入死亡的黑暗。
去世的前两天,爷爷莫名的精神十足,我和弟弟在他身旁玩着电脑游戏,他忽地用手拽住我的衣袖,然后握住我的手,紧抓不放,接着又紧握弟弟的手,他颤抖着,眼神坚定,我却看见他瞳孔中的落寞,两天后的晚上,我才知晓那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他要用生命中残存的力气跟我作最后的诀别。那双手的温暖最终定格在了大年三十的前几天,爷爷没有等到新年,他没有跨越那最后的喧嚣,他的魂灵随着新年的礼花升入了天空。
入土那天下起了小雨,我在哭声中目送了他最后一程,爷爷山上的坟地正对着故乡的老房,那黄土砌成的,已经杂草丛生的老房。从此,他将孤寂地守望着故土,他的魂灵将在无尽的荒凉中永存。但我明白,爱已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在薄损的生命之钟里,爷爷用他最后的气息敲响了传承三代人的勇气和希望。故乡从此有了非去不可的理由。
爱,在雨中缓落,在风中飘扬,在我的生命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