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缠着阿妈讲外公的事:
阿妈,你跟我讲讲外公吧,我都不知道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妈听了,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外公外婆是她心里一块很柔软的地方。
她一边炒菜,一边说了起来......
外公识很多字,从前是做布匹买卖的,脑子灵活,是算帐的一把好手,加上能说会道,生意做得极好。
某一年改革运动,有人找到外公,想让他管理国家在镇上新开的布匹生意,但他拒绝了,毕竟管理的薪酬怎么及得上自己做生意来的高。
但谁能想到,后来外公的私人布匹生意竟然不允许再做,阿妈说:
现在想想很可惜,要是答应了,说不定像邻居一样还能有个工人身份。
邻居是水电局的工人,如今每个月的退休金相当可观,而且当时的工人是允许父位子承的,也就是父亲退下来了,可以无条件让儿子顶替。
阿妈说不清外公的生意被封具体是什么年份,如今想来大概是生产队兴起的那几年或许有个名字大家更熟悉:人民公社。
大概是1958年前后,家家户户要把农具牲口,粮食炊具、杂物等所有家产都拿出来交给生产队,然后到生产队的食堂吃大锅饭。
那时按照集体化的政策,自养鸡鸭是严重违规的,生产队队长经常到各家各户家里检查扫荡,一有发现马上没收,同时扣除大量工分。
阿妈说那时的人饿得很厉害:
那时用米做饭是很奢侈的,米基本是用来煮粥,粥也煮得分明,水是水,米渣是米渣,大人就吃上层的米水,留米渣给小孩子吃。
但阿妈说她小时候并没有饿着,外公不做生意后,被叫去做仓库管理,村里收获的作物全部由他管,同时他还要记账。
家中四个孩子饿得厉害,无奈之中也只能偷偷拿些作物回家。他说这些东西不像金银,吃了就吃了。
尽管每次偷拿的作物数量很少,但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
如此提心吊胆数年下来,四个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阿姐说:
外公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从来没有见他骂过人,再生气也是好好讲道理。
有一次我感冒了,不愿意擦药油。外公便抱起我,放在腿上,温声细语地哄我,说擦了就不鼻塞了,要乖一些。
外婆也是很温柔的人。
我逗阿妈:
阿妈,外公那么温柔,你怎么那么凶?
阿妈说:
家里肯定得有一个人唱红脸,不然家里不就翻天了?
外婆就是那个唱红脸的人,尽管如此,也没打骂过孩子。
阿姐说外婆家有一条河,河边都是高高的香蕉树,每到香蕉成熟的时节,果农就会砍下香蕉树,将香蕉扛回家去,树干就留在河边。
家里的小屁孩都特别淘。
一天,阿哥阿姐和两个舅舅家的五个表哥偷偷约着去河边玩水。一到河边,六个男孩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
阿姐是女生,也知道害羞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推着香蕉树下河玩。
有个邻居的小男生一开始说不愿意来,但前脚阿哥他们出去以后,他后脚就向外婆告状了。
外婆一听,特别生气,就”噌噌噌“跑来河边,把蹲在河边的阿姐赶了回去,接着把偷偷把这群小男生的衣服全部收走。
最后阿哥他们只能捂着蛋蛋,光溜溜地跑回家。
听着觉得又想笑又遗憾,想笑是因为很喜欢这两个老人,遗憾的是,我是老幺,很迟才出生,二老去世的早,并没有真正相处过,只能空怀孺慕之思。
阿妈以前时常逗我,还记不记得外公外婆的样子。
我总是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外婆头发白白的,总是扶着拐杖走路,有些驼背,总是坐在杨桃树下乘凉,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外公好高,嗯,其他记不得了.....
阿妈听了以后,眼神似乎飘远了,声音放轻了些,说
还记得啊......
小时候不懂,现在想想,阿妈大概在思念吧
除了思念,大抵还有愧疚难过吧。
那时家里欠了很多债,阿妈自顾不暇,什么东西都没有给过二老。等到现在生活好了,就再也给不了了。
世间很多事总是阴差阳错且无奈的
更唏嘘的是,两个那么温柔的人竟然都不得善终。
外公犯了几十年的哮喘,每次病犯了,就半弯着腰,手紧紧撑着膝盖,大大地张着嘴,使劲吸气。
有一次哮喘犯得很凶,小舅手忙脚乱的帮他注射药剂,打完以后才发现打错针水了,那时外公脸色涨红,青筋蹦出,难受得在屋里来回冲撞。
小舅赶紧叫了邻居拉着三轮板车带外公去镇上就医,听阿妈说那时外公已经不认得人了,还想挥拳头揍邻居。
幸运的是,外公还是救回来了,但哮喘越发地严重了。
到后来,外公的喉咙像是有东西塞住了,怎么都吃不下东西,最后竟生生饿死了。
外婆在外公走后,腿脚也越发不好使,生活逐渐需要儿女打理。
有一次,大舅妈和她起了口角,大概除了伤心之后,也因为自觉拖累子女。
第二天早上,她特地从床上爬起来,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看看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以后,就喝了瓶农药,就这样走了。
阿妈也因此这样,一直对大舅妈耿耿于怀。
外公去世的时候,刚好遇上改革,不能再土葬,尸体需要火烧。
你看,多有意思?
一个人的一生是和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大舅没法接受,一天半夜就把外公的尸身运过来,偷偷葬在我们家分到的荔枝山上。因为怕人发现,也没有做坟头,只有一个小土丘立在那里。
尽管事情做得隐蔽,但还是被发现了,阿舅当时被罚了很多钱,还被捉去坐牢了。
小土丘长了不少草,阿爸打理荔枝树的时候,想顺手把外公坟上的草给铲掉。
但农村迷信,阿婆说外公的坟地没有开山,死鬼不认亲,不可以随便动坟墓的。于是阿爸没执意去除草。毕竟有些东西避忌着也没害处。
二十多年的风吹日晒,小土丘变得越来越平。
迁坟是非常费钱费力的事情,两个阿舅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好。再说,在农村看来,死人的坟墓是不可以随便动的,不然可能会被报复。因此阿妈也不好提。
外公的尸骨继续无声无息的放在那里。
再后来,家里养了一只白色小肥狗,毛发蓬松,很可爱,叫阿白。
每次被摸头,它都会微微仰起头,半眯着眼,露出很享受的样子。无聊的时候,还会用肉肉的爪子轻轻扒拉我的脚。
阿白胆子很小,每次我们带着它出去,经过不太熟悉的地方时,总是有几个狗警惕地接近我们,这时阿白就会落下我们,灰溜溜地跑开。说好的忠心护主呢?
家里种了荔枝,有时遇上大丰收,经常一天到晚都留在山上采摘,不然过了时节就卖不了好价钱。
荔枝大出的时候,我们三兄妹都在学校上课。阿妈胆子小,很怕鬼,但有时实在没办法,天色一点光亮都没有了,才算忙完,从山上离开。
但摘荔枝的时候,阿白一直跟在她身边,有时会跑出去玩,但不会跑多远,没过多久,准会回来。
回家的路上,阿白四只小短腿有时跑得快了,阿妈就喊它:
阿白,阿白,慢点,等等我.......
这时,阿白就会回头看看妈妈,然后乖乖停下来等阿妈。
后来阿妈经常说幸好那时有阿白陪她。
在我高二那年,它误吃了偷狗贩子有毒的食物,在家里疼得打滚,呜呜直叫。
家里也没有兽医,阿爸怕它发疯咬人,就用铁棍生生把把它赶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阿爸心里记挂,便开车出去找它,发现它死在了阿爸表哥的门前。
后来,我回家的时候,没看见阿白,问它去哪了
阿妈说:
阿爸把阿白留在荔枝山,陪外公看守荔枝林了
阿白也在我心里很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