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采薇】
“采薇！”我听见爸爸在大声叫唤着我，但我并没有把目光从我的物理作业上移开。
“怎么啦？”我一边算着磁通量，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我了解我的爸爸，他确实聪明，知道许多专业的知识，在他的同行间也小有名气，但有时候，他就像个孩子。比方说，前天傍晚，他呼唤我的语气让我简直以为我们家进了强盗，尽管实际上只是他打翻了一锅汤。
嗯，你没有看错，他确实打翻了一锅汤。实际上，我爸爸几乎不会做饭。我一定是写物理写昏了头才同意他去煮汤。但保姆周阿姨回家探亲去了，而我又没办法既完成我的实验报告又做出一顿美味的晚餐，因此只能指望我爸了。不过，指望我爸的结果就是我不得不擦干净厨房，并在晚上九点叫个外卖。这么多年来我没饿死简直是个奇迹。
你可能会问：你妈妈呢？
好吧。我一般不会谈及这个问题，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她走了。她消失了。总之，我从没见过她⋯⋯可能除了我刚出生的时候。从我知道“妈妈”这个词起，我就一直试图从爸爸那里打听到有关妈妈的哪怕一点点消息，但爸爸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她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她离开了我们父女，还是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和妈妈有关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个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真的，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我从没见过任何妈妈家的亲戚。我找不到一切她存在过的痕迹。
哦，对于她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
“采薇，快出来，他们马上就要到了！”爸爸的声音近了不少，几乎就响起在我的房间门外。
“什么？”我看了一眼钟，“现在才十点零九分！你明明说了他们至少十点半才到！”
“我也不清楚⋯⋯大概他们的飞机早点了？”
“飞机能早点？”
我无奈地合上了作业，看来今天是没指望能写完了。我耸了耸肩，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刚一推门，就看见我爸爸跑过客厅。
看着我爸的样子，你很难想象他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学教授。他穿着居家的衬衫与长裤，衣领有一半立着一半歪着；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镜从鼻梁滑到了鼻尖；他一手拿着一盒点心，另一手拎着茶叶包。当他快速行走时，他脚上的拖鞋在地板上拍出一连串响亮的抗议声。
“爸！”我放声大喊，以让我的抗议声比他的拖鞋的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嗯？”
“福斯特叔叔不喝茶！你昨天不是特意去买了咖啡吗？”我冲过去，从他手中夺下了茶叶包。
“哦⋯⋯好像是的？”爸爸盯着自己遭到抢劫的右手，不确定地说。
“不是好像！”我把他左手拿着的的点心盒也抢下来，“他们还有多久到？”
“大概，五分钟？”
“那赶快，我来收拾，你去换身衣服！”我把他推向他的卧室，然后冲向了客厅，开始飞快地整理茶几。
爸爸的朋友不多，福斯特先生算是一位。哦，我好像忘了说，我的奶奶是美国人，六岁之前我们都住在美国。不过，现在爸爸和我搬到了中国，因为⋯⋯这是妈妈的要求。
是的。这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我的妈妈，她可能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但她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记得，刚搬到中国时，我很不习惯也不开心，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美国。虽然现在的我很爱这个国家，但如果你只有七岁，却必须去另一个国家，说另一种语言，跟一批陌生人打交道，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了。反正当时，我总是问爸爸我们能不能搬回去。
“采薇，我亲爱的女儿，”终于，爸爸告诉了我，“这是你妈妈的建议。她认为这样能保护你。”
我不记得当时我怎么想的了。但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提过回美国的话。也许是因为从没见过妈妈，她的话对我来说显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过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住在中国为什么就能保护我，我又为什么需要保护。这不过是妈妈留下的诸多谜团中的一个罢了。
好了，不说我妈妈的事了。让我为你们介绍福斯特先生吧。他是爸爸的大学同学，后来也是同事，不过爸爸已离开了美国，自然也已经辞去了原来的工作。但他们仍保持联络。福斯特先生的妻子也不在了，而他也有一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我见过先生几次，他很喜欢我，总是说要介绍我与他女儿认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不过这次，借着一场学术交流会的机会，他来到了中国，还带上了女儿。他们约定了今天来我们家拜访，也就是说，我终于能见到他的女儿——莉莉贝丝·福斯特了。我承认我对她非常好奇。每次福斯特先生一提到她，表情就会变得十分温柔。
“你会喜欢她的，”福斯特先生对我说，“莉莉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很喜欢她。是的，我想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小伊（他一向这么叫我）。”
这让我对莉莉贝丝更加好奇。
“他们到了吗？”在我从橱柜里取出玻璃杯时，爸爸再次出现了。他总算是换上了更正式的衣服，并想办法梳了头发（尽管没什么效果），而且，谢天谢地，他没再穿那双拖鞋。
“还没有。老爸，我烧了一壶水，也许你可以去取过来？算了，还是我去吧。”说到一半我就改变了主意——我可不想在客人快来时出什么乱子。
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听见门铃响了。“他们来了！”爸爸喊着，跑去开门。我连忙拿起了水壶，快步走出厨房，迫不及待地向门口看去。
【莉莉贝丝·福斯特】
这简直太棒了！我指的是能来中国这件事。真的是太好了！
哦，不，我不是很少旅行。我只不过是，从未来到过另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文明体系的辖域。
在我来之前，喀戎警告过我。“这非常危险，莉莉贝丝。你要知道，你不属于那个世界。它是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文明。”
老实说，我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中国与美国当然是有不同的文明，这还用说吗。我不过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几天，能有什么事呢。
而且，到现在，我已经来到中国三天了，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我能跟爸爸在一起，像一对普通的父女一样相处。并且没出现任何魔兽。我搞不懂喀戎在担心什么，对我来说，任何不用和魔兽作战的地方都是天堂。
哦，纠正一下，是没出现任何要我命的魔兽——魔兽还是有的。三天前我刚下飞机，我敢保证在机场外我看到了一只绝对不会出现在《动物世界》中的生物。那家伙长的，嗯，大部分像是老虎，但老虎不可能有翅膀，也不可能长角。而且，它身上还布满了倒刺*。我同样敢保证，它也看见了我，不过它的目光并不危险，而更像是好奇，而且很快它就转身走开了。昨天，我又碰到了另一只，这一只吗⋯⋯神圣的赫拉啊，它真是丑得无法直视——是狗的身体，却有一个猪头，两只血红色的小眼睛，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疙瘩，嘴角淌着浓稠的液体。最恶心的是，它嘴里塞满了虫子⋯⋯它们似乎住在它嘴里，并时不时扭动着身躯从它的牙缝里钻出来。除此之外，它身后还有一对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小蝙蝠翅膀*。哈迪斯在上，别让我再描述一遍了。它也没攻击我，但它的丑陋对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它们没有引起任何恐慌，原因要么是中国人们习惯了这些东西在街头溜达，要么是迷雾掩盖了它们的真实面貌。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毕竟那个狗身猪头的家伙已经丑到超过了普通人的承受范围。那也就是说，它们都是魔兽。
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攻击我。哎，我并没有感到遗憾，只是好奇而已！并且，我似乎从未见过它们，也从不知道有关它们的信息。毕竟，要是我从前就知道那个丑家伙，我是绝对不会忘了它的。可我确实没任何印象。可能它们是中国特产魔兽，根据“礼仪之邦”的传统，决定对外来者表示友好；要么就是它们挑食，对外国进口半神不感兴趣。
“我们快到了。”爸爸看了一眼表，“嗯，比我们预计的要早⋯⋯让我先给伊恩发个信息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同时我自动向旁边挪了两步。这不能怪我，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对我而言是非常危险的。我总是下意识地远离它们。
“好了。”爸爸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我们快去吧，我猜小伊一定很想见你。”
“能不能不要再提那个姑娘了。”我有些厌烦地说。我从没有见过他口中的“小伊”，但我已经受够了。这几天来爸爸总是在说那个女孩，伊恩的女儿。我知道，爸爸其实是想多和我聊聊，但他根本不知道该和我谈论什么，才会总搬出那个女孩来当话题。我和爸爸从小就比较疏离，根本无法像普通的父女一样关系亲密。我承认，他努力地做一个好父亲，也努力地想和我有更好的父女关系，可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字面意思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但无论如何，要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我必须得打扮好自己。我从口袋里拿出了小镜子打开，对着镜面审视起自己的面容来。
爸爸瞥了我一眼。“莉莉，走路的时候不要做别的事⋯⋯”
我看向他，露齿一笑：“爸爸，我认为没问题。”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爸爸神情恍惚了一下，梦呓般地说。
还好起效了。这一招通常是很管用的，但对我的父亲总是很难发挥效果。我想是因为父母总是盯着你不好的地方，对你的优秀之处却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提。
我快速地重新涂了唇彩，拨弄了一下刘海。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我，双瞳是亮丽的桃色——我最喜欢的颜色。我仔细观察着眼影。不错，应该是完美的。
“好了，就是那儿。”爸爸指着前方，欢快地说。
我收起了镜子，抬头望去。他说的是一幢约有二十层的楼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本该是白色的墙面在长年的风吹日晒下已有些发灰，甚至有些地方的墙皮都脱落了。外墙上挂满了空调的散热风扇，全都落满了灰。只有墙根处爬了有两层楼高的爬山虎给了这栋楼一些亮眼之处。
“他们住在里面吗？”我把手放在额头处，挡住刺眼的阳光后向上望去。每个阳台上所晒的五颜六色的衣物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当然。我们上去吧。”
＊此段描述的是穷奇，中国古代四大凶兽之一，出自《山海经》。
＊此段描述的是赤眼猪妖，在某些说法中被称为是“最丑的神兽”，出自《神魔志异·妖兽篇》。
【伊采薇】
我首先看见了福斯特先生。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与他相比，我的爸爸⋯⋯唉，我还是对自己的父亲包容些吧。
两位父亲握了握手，相互寒暄。我意识到胳膊发酸了，赶紧在拿不住之前把水壶拎到桌上，再从一边倒扣着的玻璃杯中取出两个。
“小伊！你好吗？”福斯特先生笑着向我招手。
“我很好，谢谢，福斯特先生。”我也露出微笑，向他看去。他身边有一个女孩，当然了，是他的女儿。噢，天啊。
莉莉贝丝简直⋯⋯太漂亮了。
我明白为什么福斯特先生说“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很喜欢她”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穿着十分简单的白T恤与磨砂牛仔裤，胸口处印着几个英文单词与一只小丑鱼。啊，小丑鱼只会衬得她更漂亮。她有一头波浪形的金发，左耳后的一络编成了辫子，上面插了根白色的羽毛，可能是鸽子的。她也在看着我，对我礼节性地笑了一下，唇红齿白、眼波流转。我有点发晕。
“啊，对，这就是我女儿莉莉。莉莉，这就是小伊，你们认识一下。”
莉莉贝丝走过来，向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握住她的手，有点凉。她没穿高跟鞋，但还是比我高出一寸。
爸爸招呼客人们坐下。“哈，威利，你看，我特意为你准备了咖啡⋯⋯”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决定不提茶叶包的事。我把冲好的咖啡递给福斯特先生。
“噢，谢谢，小伊，你还是这么能干。”福斯特先生微笑着。
“哪里，莉莉贝丝也很不错的。”爸爸立刻做出了中国家长的常规反应——夸回去。他望着莉莉贝丝，但后者似乎并不想回应他。爸爸有些不明所以，然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关心的神情：“莉莉贝丝是哪儿不舒服吗，是不是晕车？”
莉莉贝丝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还是有些水土不服？或者⋯⋯”
“爸⋯⋯”我必须在莉莉贝丝认为我爸不正常之前阻止他。虽然他是有些不太正常。
“噢，我想两位小姐一定很想好好聊聊。”福斯特先生插进话来，“当然了，姑娘间的悄悄话，怎么能让大男人听呢？小伊，也许你不介意带莉莉去你的房间？”
“当然不介意了。”我忙站了起来。莉莉贝丝也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采薇，好好招待人家。”爸爸嘱咐道。
这话该我对你说吧！我暗自诽谤着，示意莉莉贝丝跟我走。
我安排莉莉贝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秀发中跃动着无数闪亮的光点。我还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紫罗兰色。我感觉到她松了口气，似乎待在两位父亲身边让她感到紧张。
“你的爸爸叫你什么？你不是叫小伊吗？”她主动开口问我。
“其实，不是。我的名字是伊采薇，采薇，出自《诗经》⋯⋯”我停了下来，因为不知道莉莉贝丝是否听懂了。
“我还是叫你小伊吧。”她决定了。大概用英语来说我的名字很难吧。“你可以叫我莉莉。”
“好的。”
接着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客厅里两个爸爸的笑声清楚地传进房间。
莉莉贝丝试图打破沉默：“你的爸爸，伊恩先生⋯⋯嗯，是个有趣的人。”
“噢，何止是有趣。”我叹了一口气，从老爸的黑历史中挑了几个出来讲给她听。莉莉贝丝的嘴角渐渐上扬，看得出来在强忍着笑意。她的表情自然多了，微笑也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
“⋯⋯说出来你都不信，周阿姨一走我们家几乎要断炊了，我天天受我爸暗黑料理的折磨。他天天都指望着我什么时候有空能去做饭。”我抱怨道。
莉莉贝丝绷不住地笑出声来。“很可爱呀。”
“喂。”
“你爸爸⋯⋯嗯。而我爸爸⋯⋯”莉莉贝丝的表情有些黯然，“小伊，其实，我很羡慕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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