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芳居这才多些人气了,大约这二日墨老爷留居了此处,墨倾怀见了白术也感觉不像之前那般冷着脸、只“幽幽地转脸”了。
她见着白术仍坐在窗子前,借着落日的余晖手一上一下地打着络子。
“嘘。”她噤住了青竹,上前去:“母......姨娘怎么不叫丫鬟剪了芯子点灯的?这昏昏暗暗的,怪伤眼睛。”
白术一顿,又继续打络子了。
墨倾怀等了一阵,傍晚的微风轻轻打在脸上,痒丝丝的,携着湿润的水汽,湿漉漉的。墨倾怀心里恍然安静得怪异,那道余晖斜射在瓦上,反射出淡金色。
“你今日诗会怎么样?好好伴着你大姐姐了吗?”白术打了一阵终于停下手,抬起头招呼她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我这里难道还没有椅子给你坐吗?尽挡着我的光了。”
“今日很好,大姐姐待我们很好。郡主的园子真是漂亮极了。”墨倾怀踱进去,挽袖剪了灯芯,屋里登时便亮堂起来,于是丢了剪子伴着白术坐着了。
“人到底是不一样的,郡主的府邸哪里是你能肖想的?”白术怪嗔了一句,又继续低头打络子:“你父亲的衣裳,我看着简单了些,我看打一点络子上去衬着些。你父亲当年别的什么不看上,单赞我的手艺,别的全是空物。”
墨倾怀一阵沉默,她的母亲当年也算是京城才女了,低嫁给当年的父亲后却不过成为了一个打络子的婆子罢了,终日忧着没有一个男人的宠爱,当年的侯府的千金小姐如今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紧紧盯着面前这位妇人——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容颜黄老,一双手已起了茧子......
她低嚅道:“母亲......”
“我反正认命了。”白术很诙谐地:“这样的深闺大院里面,除了靠你这位父亲一点点薄情,我还看些什么?”她低低的声音持续地传来。
“我......”
“那个房的一向是容不得我们的,不过为这相府的名声,到底做不出‘容不得’的事情;你二姨娘也是个精明极了的人,为了她那个独女,凡事总是做得出。你哥哥是个不着落的,你也是个不懂事没用的......”她连络子也不打了,絮絮叨叨的,耷拉着脑袋,沉沉盯着下前方,嘴里仍喃喃道:“我怎么活呢?我怎么活呢......”
“母亲!”墨倾怀听得烦死了,忽然喝了起来,猛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门外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青竹闯进来了。
“小姐,这是......”她倏地停住,气氛太尴尬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气恼得踱步,然而那个大的夫人却好像木头似的,坐着......坐着......
墨倾怀扫了一道眼刀过去:“青竹,你去好好受着院门吧,这里凡事不关你的事,我在这里同母亲好好说会话。”她刻意地加重了“好好”的读音。
“唉。”青竹便轻轻出去掩着门,又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母亲。”墨倾怀这才定定看向白术,“您不要想这些东西,难道我们靠自己活不下去的吗?大哥还在的呢!我们兄妹以后自然好好赡养您的,况且既然父亲那样薄情......”
“他是爱我的!”白术忽然抬起头来打断墨倾怀,声音怀怒而颤抖,带有着一丝哭腔,她希望,墨倾怀别再在继续说下去了。
“他爱你?他爱你!”墨倾怀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她气愤得上前攘白术,这样一个任凭自己女人遭受欺负的男人怎么会爱呢?她明白自己现在多少有些歇斯底里,可是,她一看到母亲现在这幅样子,便想到自己的前世,若非死到临头,还不是对萧珏抱有可笑的幻想?萧珏爱自己吗?爱吗?“他爱的是你背后的侯府!”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连同地解答了自己的那个问题。
白术咋一听还想挣扎,呜呜呀呀了一阵,终于垂头丧气下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个偶尔来的人,并不是她理想的恋人,不不不,从不曾当她是真正的爱人。
一个假寐的人终于愿意睁开眼了。
墨倾怀等了好一会,白式哭得哀恸、煽情极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悲伤,然而她面上的脂粉却伴随着泪水被洗刷下去,一串串白色的珠子滚落在衣服上,慢慢染出颜色,她是滑稽而有些风情的。
渐渐地,她哭得气有些喘不上来了,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嘶哑了。
“我今日......见到了现在白侯府的嫡小姐了。”
好像有些勾起了她的旧事似的,又逼出了几滴眼泪来,她轻声答道:“嗯。”
“我看她的样子,温润可爱、礼仪得体,想来侯府还像当年一样,境况不错。”
“那......是很好的。”她捏了方帕子,轻轻擦去眼泪。
“母亲。”墨倾怀蹲下身子来,摇了摇白术:“你明白我的话的。”
白术听此,擦泪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思索着似的,半晌才说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我怎么不懂得你的话呢?可是,我当日下嫁便算了,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廉耻地作了妾,丢尽了侯府的脸面,父亲如何还肯见我?况且,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如今便就是侯府泼出去的一盆水,侯府那里,我就算是厚着脸皮回去了,也不过是个客人罢了,你想想,这位白小姐还能认我是姑姑吗?”
墨倾怀重坐下来,将手覆在白术的手上,那是一双顶稚嫩的、纤细的玉手,轻轻覆在白术起了茧子的手上:“母亲,你万不可以这样想。祖父虽然生气您为了爱情凡事不顾,可是,您也得体谅他老人家,天下哪有父母不想着子女的?起码祖父绝非这样的人。您到底是他最爱的女儿,这样同居一城而不得相见,祖父年纪大了,我怕他太过于伤心了。”
白术又有些要落泪,她的父亲,当年嫁人时好像一夜白头似的,可是,她那时年纪轻,遇见一个有些才识又俊美又对自己好的,便满心以为这是个好的,哪里理解父亲居然忧愁到这样程度。他威胁着,他吼骂着,他甚至要动手,他说你胆敢嫁给那个小子,这个侯府便没有你的位置了。他说一不二,自己当时性子也刚烈,侯府,便再是没有回去过了。
“哎......”白术长长地叹息,她心乱如麻,那个梦中才出现的地方,不仔细想起来,真是不记得当年做姑娘时候的生活了,太朦胧了,太模糊了。她偶尔烦闷得极了,也想着要回去,可是,她明白,父亲说一不二,这么多年过去,府里还有几个人认识自己呢?当年侍候自己的老人,想想也不会剩下几个了,侯府,说到底,也只是陌生地方罢了,她没有归处了。
“母亲,你心里怎么想的呢?”墨倾怀不小不大的声声紧紧传来。
啊,还有这样一个外孙女呢,白术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长得真是肖极了自己,眉眼、嘴唇、下颌线......
“我不去了,侯府不是那么好回去的,你别叫你姐姐晓得了,不要惹你父亲生气,自己爱惜一点,其余诸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了。”她放出这么一句话来。
墨倾怀晓得,母亲,迟早总要好好地被接回侯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