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一场。
江澄昏昏沉沉睡去,直至酉时方才醒来,起身按了按头,问外头的守门弟子现下是什么时辰。
两句之后无人应答,江澄这才清醒过来,转身朝对面床上看去。
对面床铺上空无一人,一室冷清,江澄不由心中一窒,翻身下床,踉踉跄跄推门而出,四下茫然之际,听得前方传来一阵笑声。
是魏无羡并一女弟子在廊下说笑,不知魏无羡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弟子手自捂唇,笑意仍清脆地传出来。
江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又在搔首弄姿了,心中不由一阵烦闷。
当即嗤笑一声后大步流星走向谈笑的二人。
那步子又大又重,远远就能听见,魏无羡闻声看过去,惊喜道“江澄,你醒了!”
江澄却不理会他,径直而过,只丢下一句,“何时开饭?我饿了。”
“今日在正厅开饭,都等你呢。”魏无羡追上来一把拉住他。
江澄斜着眼瞅向魏无羡,“你拉我做什么?”
魏无羡却直接笑开来,“我不拉你,你是准备就这样走出去?”
江澄这才恍然,方才出门蹬上鞋就直接跑了出来,此刻可不正是衣衫不整?
当即转身回房,魏无羡却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江澄啊江澄,就算你饿了,也不可如此衣冠不整啊,江氏风范哪里去了?”
江澄却不理他,魏无羡这人,你越跟他犟他就越来劲。
回房换好衣衫后,两人打打闹闹一路走向莲花坞正堂。
彼时的莲花坞与江澄治下的场景大不相同,廊下和庭中的弟子们三五成群扎堆闲聊,见着江澄与魏无羡走来也不做多余的动作,只远远便挥手问好。
江澄以前最见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嘻嘻哈哈乱成一团,哪有五大世家的风采,所以后来将莲花坞大力整治了一番,颇有规章。
可如今再见此景,心中丝毫不觉得厌烦,大家都在,真好。
待与魏无羡行至堂前,江澄才有些近乡情怯之感。见到江厌离与魏无羡是醒来后的乍然之欢,而眼下门后的江枫眠和虞紫鸢让江澄有些不敢上前。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至今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起每一个细节,阿娘决绝而去的背影,还有最后与阿爹两人躺在血泊中仍然紧紧握住的双手。
哪怕每次回想都令他痛到极致也不敢有分毫忘却,一旦连自己都忘记了,又还有谁会记得呢。
江澄这厢百感交集,魏无羡见他停步不前,只以为他是怕闯祸挨骂,细声安慰道,“你放心,骂我都已经受完了,这两日江叔叔和虞夫人都十分担心你,你现在大病初愈,定不会有事的。”
江澄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不是这个原因,一时又想不起别的借口,也任由他误会去了。
两人站在门前,谁也没有先动一步。
当魏无羡心里默数到四百三十八这个数字时候,门却突然开了,原来是江厌离。
江厌离一开门就看到两个弟弟门神似的杵在那里,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正想着去看看你们俩人怎么还没过来呢。”
说着快步走上前,一手拉起一个,“阿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魏无羡懊恼道,“不该随你站在这风口的,咱们快些进去吧。”
举门入内,屋里江枫眠与虞紫鸢两人正在桌前端坐着,气氛很是古怪。
江澄心道,想必来之前又吵过一架了,连这争吵后古怪的气氛都如此熟悉,教人怀念不已。
见姐弟三人进来,江枫眠站起身来,露出一个笑脸,“可算来了,阿澄,身子可是大好了。”
“已是大好了。”江澄门外几番心里建设都没能消除的紧张忽然就在这问话里消失了,何必把时间花在不安懊恼,踌躇遗憾中呢,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他实在不该浪费这天赐的美意。
“来了就快坐下吧,站在那里像个什么样子!”虞紫鸢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江澄却好似听到了其中的关切,粲然一笑,唤道,“阿娘!”
“那咱们都坐下吧。”江枫眠一发话,皆纷纷落座。
“阿澄,日后可不许如此胡闹了。”江枫眠转向江澄叮嘱道。
“是,孩儿知道了。”江澄放下筷子回答。
“还有阿婴,你也是,”江枫眠看向魏无羡放在膝上轻揉的手,“膝盖可是还疼,这次得了教训,下次可莫要再……”
“江宗主可真是好气度,自己的亲儿子被人害得捡回一条命不关心几句也就罢了,倒是对这始作俑者嘘寒问暖。”虞紫鸢一把撂下了筷子。
“三娘子,阿婴并非有意,况且你也已经罚过他了。”江枫眠低声劝道。
“不过跪了一天那也算受罚不成?”虞紫鸢拔高了声音,转而瞪向魏无羡。
魏无羡被虞夫人从小训斥到大,平时无事都能被抓住狠批一番,何况如今事出有因,自然更不敢顶嘴,只得默默听着。
“就这么跪了一天,可我的阿澄呢!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江宗主倒还觉得是我罚重了。”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江澄低下头戳碗中米饭,一下又一下。
虞紫鸢冷笑一声,“不过一个家仆之子,江宗主倒是放在心尖护得好好的。”
上辈子虞紫鸢对待魏无羡一直如此,江澄虽心里觉得不该,可也不好违逆母亲,所以只得听之任之。如今这些话再入耳,却觉得十分刺耳。
“家仆就得有个家仆的样子!”
江枫眠素来是个老好人的性子,此刻见虞紫鸢不依不饶,脸上也带了愠色。
江澄见江枫眠放下筷子,脸色微沉。忽然想起,上辈子正是由于这件事,江枫眠与虞紫鸢爆发了极大的争执,而第二天魏无羡就搬离了江澄的屋子。
立即在江枫眠开口前抢先答道,“他不是家仆。”
虞紫鸢不防江澄突然发声,“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江澄觉得心中无比轻松,积压了两辈子的话语终于是说出来无比顺畅,“我说,他不是家仆,他是魏无羡,是我的家人,是我江澄生死与共的兄弟,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阿娘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江澄站起身来,面向虞紫鸢说道,语气仍是不急不缓,却不难听出其中的从容坚定。
虞紫鸢一时怔住了,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个的都好得很!”
见江澄为他与虞夫人呛声,魏无羡顿时受宠若惊,心中更是一暖。虽然他平日里没心没肺,那些话也都是过耳就忘,可心里终究也会疼,也怕疼。
见虞紫鸢急红了眼却不再发话,江澄转向魏无羡,“我吃好了,你呢?”
魏无羡立马会意,“我也吃好了。”
“那走吧。”江澄起身向江枫眠与虞紫鸢行礼过后,拉着魏无羡直接离开了。
虞紫鸢见此,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只留下江枫眠与江厌离父女两人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阿娘。”桌上五人转瞬便走了大半,江厌离也被这变故惊到,记挂着虞夫人脸色十分不好看有些担忧。
“去吧。”江枫眠掂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后说道。
莲花坞内,魏无羡也不去问哪里,只跟着江澄一路漫无目的走着。心中百感交集,满心雀跃又疑问重重,可见江澄一脸坦然自若,好似刚刚为他据理力争的事仿佛没发生过,几次张嘴想问个究竟,却欲言又止。
两人一路出了莲花坞,走到了码头上,此时正是夜市时分,热闹得很。
“咱们……来这里做什么?”魏无羡忍不住发问。
江澄却不回头看他,“我饿了。”
“啊?哦……我也饿了。”魏无羡也没料到江澄会这样回答,只顺着他的话说。
江澄也不等他反应,走近一处食摊坐下,随后真的点了吃食,还多问了魏无羡一句,“你吃什么?”
“……随便。”魏无羡也跟着坐下。
江澄却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如今魏无羡空空的腰间,蓦然一笑。
魏无羡见他笑得古怪,倒觉背脊一凉,“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边摊主已经手脚麻利做好了吃食端上,阿澄道一声谢后埋头吃了起来。
魏无羡回房途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江澄真的就只是饿了,所以顺带着与他去外头吃东西?
行至门前,见魏无羡还是一脸回不过神来,江澄冷哼一声,“瞧你这蠢样,哪里还有……”还有后来世人皆惧的夷陵老祖风范。
魏无羡今日快被他这说一半留一半的话给逼疯了,满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了,然而话太多,竟然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舌头打结了不成。”江澄见他这副张口无言的样子打趣道。
“哪有!我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江澄一激,魏无羡倒是直接道出了口。
江澄负手于身后,只抬头望着天。
“魏无羡,我是认真的,”江澄仍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从来不欠江家什么,不需要委屈求全,不需要去还什么恩情……你留在莲花坞,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仅此而已。”
“魏无羡,你听懂了吗?”江澄一把揽过身旁之人,额间相抵。
魏无羡猝不及防,感受到额间的温度与鼻尖江澄的气息交织,心忽的慢了半拍,眼前是少年放大后更显细密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睫羽一扇一扇,魏无羡觉得每一下都扇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一阵口干舌燥。
“我懂了。”懂你的意思,也懂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