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人声鼎沸,街头巷尾都洋溢着喜气。
全王京的百姓都知道,今天是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的大日子。婚配向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所以不论是谁,和这太子殿下有无关系,都走出家门想来沾沾这储君的结亲之喜。
欢喜的气氛铺天盖地,唯独被拦在一扇临街茶楼二层的窗外。
陈知礼垂了观望的眼去看杯中清清浅浅的茶色。过了三巡的茶果然不似二回清淡纯净,解渴有余,品评不足。
芸娘觑着他的神色,叫人来撤下陈茶沏了新的换上。陈知礼看她动作时带起的如云般轻盈的衣袖,蓦地想起红袖添香一词来——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从今以后那人身旁有佳人在侧,想来这样的日子便成寻常。
不过一个念头却忍不住深想,回过神来的陈知礼不由笑自己思虑过度,那人后院之事如何与自己相干。腾着热气的新茶递在眼前,陈知礼接过来道了声谢,润了干涩的唇复又转眼看向嘈杂热闹满目鲜红的长街,眼底蕴着莫名的情绪。
芸娘檀口轻启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太子与丞相家嫡长女大婚象征丞相一派正式归入太子麾下,太子党在朝堂之上的声势已无法可挡,除了手握兵权远在边塞的兰原王,剩下几个不成器的皇子根本构不成威胁。然而老皇帝不等太子和兰原王最终决出胜负就下了禅位诏书搬到行宫颐养天年去了,留给太子一个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隐患和隐患一日不除就仍摇摇欲坠的皇位。左右哪个儿子谁坐上皇位都一样享福,老皇帝有恃无恐,至于最终谁能把这个位置坐稳,那是这二人需要操心的事。
“兰原王和你,最像兄弟。”
轿辇远去,老皇帝的话犹在耳边。
次年元月,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这天日头高升,是难得的晴日,明黄冕旒映着冬阳新雪,满目夺人的气势教人见之便不由臣服不敢再抬眼多看。陈知礼站在百官之中随众人一同向新皇行礼,礼毕垂眼静听新皇谕旨。年轻的帝王励精图治,誓要让河山永固万民安乐,四方来朝享海清河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知礼跪了下去。
登基仪式后,有内侍过来给陈知礼传话说帝王召见,陈知礼望了眼高台之上辉煌气派的龙椅,跟着内侍去了御书房。
新皇容景珣一身登基盛服,长身玉立于书案前摩挲着玉佩,垂眼教人难辨喜怒。见陈知礼进来,他松手任玉佩自然滑落,摒退了下人让陈知礼上前来。
“不必行礼,过来。”
陈知礼顿了顿,仍是完整地见了礼,哪怕他知道容景珣现下心情不佳。容景珣沉着眼看他动作,等人礼毕走至近前便伸手将人扯进怀里。
“朕听说你最近有离宫的打算,倒是朕疏忽了,你明日便搬去城东,将军府旁有朕为你安置的新府。”许是因为陈知礼没有拒绝,容景珣颇好心地给他指了案上舆图中新府的位置。陈知礼少时入京登科及第被征召做太子门客以来便一直住在东宫,如今太子变新皇,东宫需得腾出来以便下一任太子入主。离宫还有些时日,虽然容景珣有意让他继续入宫伴读,陈知礼还是打算在宫外寻找合适的安置之处。
陈知礼看了舆图上新府所处的位置,四通八达临近商铺,不远处便是他常去的二层茶楼。可以想见,如果不是皇帝有言在先,这府怕是早就有了主。
“谢陛下。陛下..!”前一句是平静的谢恩,后一句是不得已压低的惊声,因为容景珣趁他观察舆图之时撩开了他的衣摆,这会手已经探至他的裤腰。
陈知礼抓紧了案角,压着声音劝阻身后肆无忌惮的人:“..陛下,这不合规...矩!”
“放心,今日休沐,不理政。”容景珣抬起陈知礼的下巴要他接着看舆图,“你可知朕为何要你安置在此处?”他松手去指新府斜对面的一座府邸:“待兰原王回京,这便是他的王府。”
“知礼,”容景珣贴在身下人的耳边呼着热气,“我要他的兵权。”
陈知礼朦胧着双眼去看那处暂时无主的府邸,指节攥得发白。
三月阳春烟景,王京内外一派盎然新意,桃花海棠竞相吐芳,嫩粉橙黄涂满街巷。正是春日好风光。
有浩荡马蹄声由远至近一路奔徙而来,塞北的肃杀气径直掠入城门,冲淡了风中缠绵的桃花香,卷落几株正旺的棣棠。戍边的铁骑回到国之心脏,带来的却是隐隐的惊惶。
整肃严明的队伍沿着宽阔的主道向前行进,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好奇张望的百姓。不知为何,往常都要好一通品评议论的人们今日安静得出奇,只有悄声的私语,不闻高谈阔论喝彩嬉笑。
容景琰坐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王京城内的风物人民。他十来岁便被扔去边塞领兵,回王京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一见都是新的面貌,毫无归乡的熟悉感。
让副将领了队伍去驻扎地,容景琰和其他两位将军一同入宫面圣。皇帝与百官们结束了早朝,正在金銮殿内待他们前来。
迎着两旁各种打量的目光和正前方的威严气势,容景琰面不改色器宇轩昂地行至近前稳稳见了一礼:“臣容景琰奉命入京,参见陛下。”
按理说入京述职的王侯将相见了皇帝都得行大礼,更何况新皇登基大典时容景琰不在场未曾向新皇见礼,所以今日只行日常礼节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任凭群臣如何窃窃私语,身边二位礼数如何周全,容景琰都没有告罪的自觉和赔礼的打算。容景珣上前虚扶一把,面色和善笑意吟吟地说了几句体贴的场面话,像亲兄长一般关心地嘱咐着。外人看来,这二人倒真像感情深厚的兄弟。
一君一臣在殿上阶下两相对峙,何其相似的两张脸各藏情绪,将怒意与讥讽化在不及眼底的笑意里。
“兰原王风尘仆仆一路辛苦,便先下去休整罢,待晚些时候入宫来,朕为你接风洗尘。”容景珣说完,不等容景琰有所回应便面向群臣,“众卿可莫要忘记赴宴。”得到一片连声不敢的回应后,他一甩袖子宣布退朝,走前看了眼依旧在原地站得端正的容景琰,心中冷笑。
陈知礼看了眼被大臣们围住的容景琰,没多逗留,跟几个说得上话的文官交谈着离了金銮殿。
容景琰应付之中抬眼看着陈知礼离开,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群臣看似热情,却没一个人有意真心与容景琰结交,才刚走出宫门便纷纷告辞归家。容景琰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来试探他好向容景珣汇报,恐怕就连为他安置的府邸里也全是暗桩,他之前暗中经营的那些势力估计现在不是改弦就是沉寂,已是所剩无几。当下他手中最大的筹码是兵权,容景珣顾及新皇的名声暂时不会对他下手,所以尚有发展势力的余地。
如果这条路实在走不通...
容景琰眯了眯眼,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翻身下马进了王府。
第二章
为表对手足之关怀,显帝王之恩典,王府内部修建得十分美观,连园中绿植池中游鱼都是不可多得的名贵品种,可见新皇对府邸主人的重视。不仅如此,紧跟着兰原王其后入府的,还有新皇的赏赐,金亮亮黄澄澄连成一片,晃得人眼都发晕。
不过屋梁再高耸,也高不过碧瓦飞甍;器物再精美,也不抵国库之一;陈设再雅致,可有金銮殿中摆了玉玺的桌案半分矜贵?
凭这点赏赐就想要人俯首称臣,这样的选择就是换了那人来做,怕也是不乐意的。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这位兄长可倒好,己所不欲强加于人。
容景琰看着管家领着赏赐入库,心中虽不满但面上未显分毫,余光落在手里的青玉茶杯上,忽然有了盘算。换了衣服出门随意问过行人后,容景琰向着听茗轩走去。
听茗轩乃是王京城内最负盛名的茶楼,下至贩夫走卒上到王公贵族,无人不知听茗轩。茶楼共两层,门外的茶摊煮二文一碗的凉茶麦茶以供往来百姓解渴,一楼则供些平常的绿茶红茶茉莉花茶,二楼分散座和雅间,可选用茶叶自行煮制,价位自然比楼下高些。总之不论是何身份地位,都能在听茗轩喝上一壶好茶。
陈知礼坐在二楼窗边行云流水地煎着茶,听对面芸娘细细念着账目,一把黄莺细嗓娓娓道来,婉转动听得不像在报账,倒像在唱家乡小调。此时二楼只有他二人,旁的伙计都规矩地守在楼下无人上前叨扰,满室的茶香和着芸娘清甜的嗓,陈知礼难得觉出几分清闲。
这时楼下一阵嘈杂喧闹,没一会就顺着楼梯闯了上来。芸娘合了账本,眉头一皱复又舒缓开看向陈知礼,美目中满是不忿:“公子,此人上门来闹已是本月第三次了,总说茶楼错收他银钱,问是哪次却又答不上来只管胡搅蛮缠,生生让他搅了多笔生意。”
话音未落,那泼皮便摆脱一众伙计冲到桌前,竟不管不顾伸手便要掀桌。陈知礼抬眼一望,悠悠开口:“这桌,你东家怕是赔不起。”
轻飘飘一句话,竟将那泼皮定了身,下意识缩回手又即刻反应过来破口便骂:“说什么东家,我就一被这黑心商户骗了银钱的无辜良民,你怕是也和这群奸商一伙,想要骗钱罢——大伙快来看,光天化日,竟有这样黑心的人!”
“你大可以继续这般撒泼打滚,不过之后你那品香阁的东家若是想拿银钱来赔偿,可就不止雇你的价了。”陈知礼不紧不慢地润过嗓接着道:“只是不知,到时拿到这笔钱,你可还有命消遣?”温润的嗓音徐徐道来,说出来的话却让那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泼皮一下面如土色,抖着声音强撑着道:“你、你少唬我,我不知道什么品香阁,我、我明明是...”
“回去告诉品香阁掌柜的,若是当腻了掌柜我可以替他同尚大人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言以至此那泼皮哪还有什么听不懂的,眼前这人明显和品香阁的幕后主人相识,品香阁在人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一想到自己可能惹上了不该惹的人,那泼皮当即便两股战战地瘫坐在地,后背全然被冷汗打湿。
陈知礼这时看见站在楼梯处看戏的容景琰,便不再和这人纠扯,挥手让人送客清场后起身欲向容景琰见礼,被容景琰制止后示意芸娘撤了陈茶奉上新茶。
“不知王爷到此,招待不周,让王爷见笑了。新到的庐山云雾就当是在下的赔礼,请王爷品鉴。”
一盏色泽清淡宛若碧玉的茶被一双修长分明的手奉在近前,容景琰接过茶盏,却犹自回想那双手的模样。
容景琰向来是不怎么喝茶的。
军营里粗人多,不爱喝也没有什么好茶可以品,顶多从军师那里要几片干树叶似的陈茶叶,要多了人还不乐意。再说茶太苦,身处边塞已经够苦了,再喝茶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倒不如喝酒,浓烈辛辣还能暖身,大咧咧一口下去,直从喉咙烧到心头才叫痛快。
但是这样一双手奉上的茶,容景琰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于是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真正意义上喝了次茶。认认真真地品过,方知众人爱喝茶并非毫无缘由,好茶确实令人回味无穷。
虽然这个时间的容景琰本该在王府里休憩以待晚上入宫参宴,陈知礼却并不打算过问,只管招待人品茶,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容景琰不由多看了陈知礼几眼。他方才就在不远处看过,此时离近了来看,更见人面容清俊温润如玉,端的是清淡俊雅之姿,眉目隐约有熟悉之感,细想间却又无迹可寻。
与此同时的陈知礼也在暗中注意着他,这副和容景珣极其相似的面容总让他有些恍惚,产生一种对面坐着的是容景珣的错觉。但冷静下来会明显发觉二人的不同之处,虽大体相似,但也许是从小在边关历练,受风刀霜剑磨砺之下的容景琰的五官更为立体,眉目锋利令人望之生怯;而久处官场经营多年的容景珣乍看之下和煦俊逸风度翩翩,但细看之下会情不自禁低下目光避开那双笑里藏刀的眼。同样是笑,容景琰笑起来眉目疏朗,而容景珣却是似笑非笑,将冷意藏在深不可测的眼底。
这么一想,陈知礼不免有些想为容景琰叹气——一个是在朝中经营多年如今已然继位的新皇,一个是才从边关回来手中只有兵权势单力薄的王爷,哪方更有优势一目了然。
等收回了兵权,便劝那人为他留条生路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知礼让人撤了陈茶,亲自为容景琰沏了壶庐山云雾,还吩咐人装了茶包送去王府。
容景琰静静瞧着,眼底情绪莫名。
“你是如何瞧出方才那人是对家招来闹事的泼皮?”简单寒暄几句过后,容景琰问出了方才的疑惑。
陈知礼润了唇,耐心解答道:“看一眼那人面黄肌瘦的模样便知与他身上锦绣绸缎的穿着不符,再者来此饮茶者皆有单据可查,唯独他说不出所以然却还几次三番前来寻衅,望眼王京,也只曾与品香阁有过嫌隙,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公子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本王自愧不如,敢问公子名姓,以后有空本王常来受教。”
“兰原王说笑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下姓陈名恪字知礼,见过王爷。”陈知礼起身端端地向容景琰行了一礼,人如其名,他的礼节向来无人挑剔。
“多谢陈公子的茶,本王这便告辞了,皇宫夜宴再会。”容景珣起身理了衣袍,转身下了楼。
陈知礼一路送他到出了门才转身向芸娘询问道:“这季的庐山云雾可还有余存?”
芸娘摇了头:“公子送去王府的便是所有。”
“知道了,你去忙罢,有事及时知会我。”
“公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