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那年,雨城里,有时会落雨。
他打荒漠里赶着驼铃来的,那年,在雨城见着了人生第一场雨。
一
她倚着窗子望,想着初始的时候。有一缕斜阳,打在她亚麻色的发梢上。她体态丰盈,看似绵软却富于线条感,倒像极了午后十分晕入舌尖的第一口香茶,清逸的,却又是浓郁的,久不消散的异域迷香。她眉目中透着那个年纪女孩子独有的慵懒,若即若离的眼神,停滞在干燥的空气中,又浑浊地散去。那目光不曾触及的地方,姑娘手里,捻着半支初绽的燕尾花。
那姑娘是雨城里土生土长的,生得一副雨城里罕见的,饱含风韵的鹅蛋脸。小城里无人不晓,这间屋里有这样一个姑娘。倒不是因着她名声太噪,却是雨城太小。真的,很小啊。
那是一个午后。因雨城之所在,无所谓春夏秋冬的。那时候,门“吱扭”地开了。不曾触及水汽的,轻飘飘的气流,攒簇着,蹭着门边溢入。
“有人么?”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懒懒地扭转过身子,往门边望去。“有呢。”她应了一声。那不是男人想象的,一个姑娘家应有的清亮的声音,却是低沉的、粗犷的,又像是悬浮在空气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甚至,略带一丝沙哑。
“借水来的。我,和我的骆驼。”男人干笑一声。听得出的,是大漠里走过的声音,那被驼铃声摩挲过,被炙热亲吻过的声音,带着缺水滋养的干涸。
“水,不多呢。”姑娘这才缓缓打屋里出来。男人打量着她,亚麻色薄纱般的发,黝黑的皮肤,低垂的,睫毛掩映下毛茸茸的眼。
“笑话。”那个男人不自觉地提高了嗓。
“怎么就是笑话了,你打沙漠来,见哪儿有水没?”
拇指大的小高脚杯,轻巧地落在桌上,里头漾着半杯清透的水。那,在日光漏影下透着神秘,拥有“仙露琼浆”谬赞的,水。
姑娘用雨城里拖着了的尾音讲,这儿是雨城,一座没有长年干旱的城,确确实实唤作“雨城”啊。
二
“原来……只是个痴念。”男人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见底的杯子。
“人们想要雨啊。”姑娘苦笑一声。那时候他们听风动幡动,那干燥的空气在物体上摩挲的声音,却未曾有露水的痕迹。
“如果都像骆驼一样就好了。”男人透过窗,望着被拴在木桩上,木然立着的骆驼。
“怎么会呢。”姑娘出其不意地嘀咕一声。
“家里人呢?”
“行商去了。那年没回来。我娘,大着肚子,回娘家了。我没跟着她回去呢。”
“怎么不走呢?”
“舍不得嘛。”姑娘眨巴着眼,那睫毛下的瞳,流溢着星子一样的光,“就像你舍不得骆驼,舍不得沙漠一样。为什么呢?”
“沙漠里什么也没有。”
“雨城里也什么都没有啊。”两人相视笑了起来。他们望向窗,窗外是空落落的巷道,寂冷的门窗板子,零零落落。路上少有人,两个花白了发的老太婆子呆坐在巷口,抚摸着一块破落的、被遗弃的门板,没有什么话是值得说的,没有什么比呆坐着更好了。放眼望去,是野草也不愿滋生的荒原。他们沉默了许久,又像是只是贴合着这里的氛围,聆听了半晌时间经过的声音。那沉寂到惊心动魄的声音。
“雨城里,总是这样吗?”
“嗯。这样挺好的。一直,一直是。”
姑娘解释说,她自幼爱听故事,爱讲故事的。
“哪有这么多故事好讲呢?”男人笑着,“简单点,不好么?”
“好得很呢。”姑娘不知应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亚麻色的发挽了起来,“来的人要水喝,我便要他们讲个故事,也听我讲个故事。”
“这就是你舍不得的地方啊。”
“不完全是呢。”
三
南方运来的顾盼草,垒了垛儿,男人仰卧在上头。天上泄了星子,他一颗颗地看。骆驼,默默地咀嚼着少得可怜的草根。温热的风,漫不经心地穿来一丝声响。
他歇在这儿。为的是讲一个故事,听一个故事,多可笑啊。想要听故事的人,却要守在这样破落的小城里,听见过沙丘,只见过沙丘的人,讲一个故事。
“故事……我哪有故事呢?”男人无奈地笑。
“燕尾花的花神说,从沙漠里来的人,都是带了故事的。”姑娘懒懒地坐了起来。男人听城口的女人说过,燕尾花的花神,年年都来的。
“这能信吗?”
“当然。燕尾花的花神会祈雨的。过阵子,过阵子她便来。”
“这有什么用呢。”男人小声嘀咕。
“要下雨呢,一定要下雨呢。”姑娘却好似听出他话里隐隐的嘲讽,兀自喃喃着。男人斜着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却又莫名能流溢出倦意来。
男人拗不过了,就讲了个故事。
四
“我走过很多地方,去过江南,我还,我还结识了一个雨一样的姑娘……”
“那儿的雨,很好看吧?”姑娘很认真的问。
“嗯……对,是,是呢。”男人比划着,“天上都落雨啊,那雨,倾泻下来……”
“燕尾花不会被压弯吗?”
“那儿,那儿应当没有燕尾花。但,那里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花儿……”
“真的没有吗?”姑娘追问着。
“燕尾花只生在雨城里,只生在沙漠里,或许,或许……江南也有,我不知道。”男人怔了怔,歉疚地望了姑娘一眼,“你应当知道吧,我没去过江南。”
“啊。”姑娘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那沙哑的声音似沙漠里的风一样,吹拂着沙粒忽上忽下的,“当然。”
他们沉默了片刻。
“那为什么不打断呢?这样耗费时间的徒劳。”
“我们总是徒劳呢。”
“……”
“这是一个洞察人心的游戏。但,仅是个游戏而已。就像,雨城一样。”
窗外,像是有北上的气流,沉淀着水汽的,弥漫上来。那种久违的,被温柔拥抱的错觉。或许,水汽也是。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轻飘了,躯体透明得如同泡沫一样。
五
他清晨睁开眼的时候,不同以往地听到纷乱的声音。那时候的跃动,那种随着声波的传递在脑海内形成的杂乱无序的线团,像是要胁迫人忘却,那曾经一度笼罩着雨城的,死寂。绝望的死寂。男人缓缓地坐起。
“是,她来了。”“花神——”
那时候,奏乐的声音响起。有一种发自底心的欢腾,顶托着气流,放荡起来。
男人睡眼惺忪,被姑娘扯着上了街。那扼住他胳臂的绵软的手,飘逸着燕尾花的味道,掩抑住喧嚣的烟火气味。那儿有小片的空地,周遭,是成片的燕尾花。站在他身侧的姑娘不见了,那时候,他看到纷乱的人群,围拥着那乱窜的火焰,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周围干燥的空气。刺鼻的烟味,混杂着女人们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手鼓和锣的声响,一个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喃喃,似是咒骂,或是呜咽,一种抑制男人呼吸的混乱。他觉得整个世界在漫舞,雨城里的人们似是张牙舞爪,一种诡异的力量驱动着他们,让他们围着烈焰歌舞。他有一种预感,这场歌舞永不停息。
她是在人群当中跃动。人群,或是别的什么,如饥似渴。他们在吞噬她,包围她,把她死命揽在那些承受痛苦的肉身之间。
他似乎昏厥了。或是别的什么。
六
“这便是我的故事。”姑娘放荡地笑了起来。那种沙石漫天的画面浮现,燕尾花的业火点燃,再熄灭。
“故事,一定要如此真实吗?”男人默默解开拴住骆驼的绳,一把将包裹甩上驼峰之间的地方。
“不。它不真实。故事是假的,但,人是真的。”姑娘不笑了,认真地板起了脸,“我喜欢编故事,就像我穿上花神的衣裳,念那些无用的咒语一样。”
“为什么呢。”男人牵了骆驼,默默向前走去。
“那是我们不需要探讨的意义。它们,本没有奥义。”
男人回过头,光打在他面颊上。他没有说话。但,他脸部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种被风沙摩挲过,看起来坚挺却被风化得富于柔和线条的轮廓。
“你要到哪儿去呢?你何时会再来呢?”姑娘踮着脚问。
“或许。空虚的时候,想编造故事的时候。”男人驻足,答应着。
尾声
那时候,路旁的燕尾花颤动起来,“簌簌”地响。
天暗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逐渐下降,靠近,再靠近。它的速度变得快了,直至轻快地融入土地。泥土上出现了点点深色的痕迹,上层疏松的部分很快地沉积下去,实了。这是一种放荡的铺张,是挥起浓墨重彩的嚣张。那时候,干燥的空气被一种愉悦的分子填充了,也透了气。
人涌流出来,街上都是人。他们看着天,用手去抓那些缥缈的,淌过指尖的东西。他们落魄的眼里,泛起一层光,荡漾。流溢。他们开始互相拥抱。他们开始交谈,声音很嘹亮。有什么东西在抚摸他们干燥的口舌,在填补他们缺失的本不应该缺失。
“看,落雨了啊。”
男人仰头,那种迷人的、柔软又冰凉的东西在他鼻梁上淌过,又顺着嘴唇流下。很快地,两行温热的东西拂过他的眼角,与天上落下的,融为一体。
“走好。”他走开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说。
他浸润在潮湿的空气里。
驼铃声不止。
他至少,真正,走过雨城了。
他至少走过,真正的雨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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