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杏花微雨,春色入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一等公兼辅政大臣索尼之孙女,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讷敏,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一应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一吉日举行大婚礼。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圣旨下,便成定局。
整个赫舍里家族一改婚事未明时的低调,大张旗鼓的开始备嫁。
而与忙碌却井井有条的他处不同,西跨院中,因着小姐近几日的寡言,丫鬟婆子们走动间便轻易不敢弄出太大声响。
未时初,一个着藕荷色素净旗袍的年轻女子从月亮门跨进来,脚步不疾不徐,径直走向小姐的闺房。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收起扫帚,微微福身,行礼道:“容颜姐姐。”
容颜轻轻颔首回应,笑着吩咐道:“我进来时见院口处有落红,若是被嬷嬷见到,定是会发怒的,需得尽快清扫一下。”
她一张鹅蛋脸,五官虽不多美,但眉眼柔和,周身一股温柔亲和之气,见之便心生亲近之感,即便是吩咐之言,也并不让人觉出盛气凌人。
因此小丫鬟立即脆生生的应道:“容颜姐姐放心,我这就去打扫。”
容颜冲她笑了笑,不再与她说话,走到小姐的闺房门前轻敲三下,待门里应声,这才推开门进入,将手中的托盘呈放到桌子上,柔声道:“小姐,这是膳房刚做出来的银耳莲子羹,还热着,您尝尝?”
赫舍里·讷敏垂眸望了一眼面前的青花瓷碗,并未动手,而是对原本在屋中伺候的丫鬟道:“浅缃,你且先出去吧。”
丫鬟福身告退,退出去的时候将门带上,屋中只剩下主仆二人。
讷敏无力的趴伏在桌子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愁,对容歆倾诉道:“容姐姐,这婚事几番博弈终是落在我头上,然而我却是慌乱多于欢喜……”
她也不过是个刚十三岁的小姑娘,闺阁之中多受家中长辈宠爱,纵使是要嫁给万人之上的年轻天子,平素再如何稳重大方,又如何会不慌乱呢?
容颜心中微叹,面上依然温柔的说:“事已至此,您不若多笑一笑,免得让人看出心中不安,轻瞧了您;而且,若是叫外人得知,还以为您不满那位呢。”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的只讷敏能够勉强听到。
而讷敏年纪虽小,却是从小耳濡目染,怎会不知这些道理。良久,她长叹一口气,道:“我也只在你面前如此。”
两人从小相伴,至今已有十年,容颜也是心疼她的,别无他法,只能走到她身后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哄道:“小姐,喝莲子羹吧,万事没有身体重要。”
讷敏一听,抿唇笑道:“从小你便如此对我说,现下我一出去,看着就比别家的千金要圆润几分,你功不可没。”
这倒是事实。
容颜看着讷敏带着婴儿肥的俏丽脸蛋,笑,“年前大夫人还说奴婢将您伺候的好,给了重赏,可见这圆润是好事儿。”
毕竟身量未长成,像有些人家的小姐非要节食保持纤瘦的身材有什么好的?
再说,这些八旗夫人心里,大概汉家女才一副弱质芊芊的模样,嘴上不说,心里估计厌透了近些年兴起的这股风气,大夫人便是如此。
而讷敏听她提起额娘,想起额娘今日提到陪嫁进宫的丫鬟人选,沉思片刻,到底没有直接命令,反而道:“容姐姐,我与你并非一般主仆,我日后为后都满心忐忑,想必你们更难,我心中不忍,你若是不想随我进宫,我便给你个恩典,留在家中。”
容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来。
她从来到这个朝代,知道自己变成赫舍里家下人的孩子,命贱如草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为自己好好活下去细细谋算。
三岁的时候,她那对汲汲营营的父母为了在主子们面前露脸,送了不少礼,终于将她带到了大夫人的贴身嬷嬷跟前,而容颜也确实抓住了这个表现的机会。
当时大奶奶刚生了一个女儿,容颜和一批或是家生子或是从外采买的小姑娘,都在一处学规矩被观察。
容颜不是个真正的孩子,自然看起来比同龄的女孩们更懂事。于是六岁那年,她成为第一个被调到赫舍里·讷敏身边的孩子,这一侍奉就是十年。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一个漫长的心理调适阶段,以这样的身份,尽可能有尊严的活下去,太难了……
而且有辅政大臣索尼的赫舍里家,那是康熙元后的娘家,是废太子的母族。
至于康熙元后赫舍里氏……
容颜在对比了赫舍里嫡支的几位小姐的年龄之后,几乎能确定,讷敏就是嫁入皇宫的元后。
她早就心有准备要随讷敏一同进宫,可现在讷敏给她选择的自由……
容颜攥紧掌心的紫檀手串,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便归于现实,玩笑似的语气回复道:“奴婢跟着您进宫,将来可是皇后娘娘身边一等的得意人,正可以狐假虎威,如何是留在宫外可比的?”
讷敏一直在观察容歆的脸,此时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松,亲密的抱住容颜的腰,撒娇着笑道:“容姐姐才不是那般没分寸的人,再者,有容姐姐陪我,讷敏心安,与你做个靠山又有何不可?”
容颜淡笑,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心中却十分理智,并未因为她的亲近而忘了时代和身份的鸿沟。
“待过些年,若是有合适的才俊,我便为容姐姐选一个,定要让容姐姐余生荣华富贵才是。”讷敏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些许天真。
容颜回过神,笑着拒绝道:“奴婢可不想嫁人,只想侍奉在您身边。若是您体恤奴婢,不若二三十年后,您儿孙满堂了,便遣奴婢出宫去,赏奴婢一个宅子,几个下人,奴婢替您看看宫里看不到的风景,闲时进宫来与您说说,可好?”
讷敏眼睛里充满向往,重重的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一言为定,将来谁若是欺你,我定然为你做主。”
容颜搁在她头上的手一顿,想到这样年轻的容颜会在如囹圄般的紫禁城中凋落,心微微收紧。
讷敏没注意那些,自顾自周到的说:“既是要随我进宫去,也要一同承受分离之苦,我许你几日假,家去与亲人团圆,过几日再回我身边便可。”
容颜点头,“稍后奴婢跟浅缃交接一二,明日便回来,往后要随您进宫,可是要多学些宫中的规矩,免得丢了您的人。”
丢人事小,丢命事大。
而从讷敏院子离开,容颜不慌不忙的一路向西行,大概半刻钟的时间,便走到家中的屋子外。
容颜抬起手正要敲门,便听到屋中一个极为不满的女声,“当家的,这指婚的旨意下来几天了,咱家那个没良心的丫头眼瞅着跟小姐飞黄腾达,你再不去找她说道说道,以后还不直接将我们撇到一边儿去?怎么沾光?”
须臾,一个男声回道:“她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等闲不能离开,我怎么找她?耽误了伺候小姐,我们都得吃挂落。”
“那就这样了?”女人不甘道,“咱们家小宝将来还指着她呢,现在不找,进宫了我们去哪儿找?”
男人气哼哼道:“你现下倒是急了,我以前让你对她好点儿,你怎么不听?”
“我怎么对她好?我看着她那张见到谁都万年不变的笑脸就讨厌……”
“姐姐?你回来了!”
容颜听到身后的声音,缓缓转身,淡淡地看了一眼满脸欣喜的垂髫男童,又看向打开的门。
一对儿中年男女面面相觑,最后女人尬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做点儿你爱吃的菜。”
容颜微微勾起唇角,笑道:“何必麻烦,左右您也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女人脸上的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容颜看在眼里,也不在意,礼貌的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随着两夫妻身后走进屋。
她随意的打量了一眼屋中的陈设,不出意外一点儿她的痕迹都没有,反而都是弟弟容盛的物件。
容颜也不等人出声,径直坐在方桌边,脸上的笑容落下来,冷淡道:“既然您不喜欢我笑,今日我便不笑了。”
容家这对夫妻钻营那么多年,也没得个体面的差事,若不是因为有容颜这个主子面前得用的女儿,平时见到大丫鬟都得点头哈腰,她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如何不惧?
可越是心中生畏,两人越是不满。
容颜从夫妻二人身上收回视线,重新勾起笑容,温和的说:“这便是了,再瞧不上我,你们平素在主子们面前卑躬屈漆和我这般见人三分笑,说来不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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