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山

采山

这是一本很破旧的中学语文课本，封面卷皱，沾满了尘埃与泥土，有一些书页掉落了，只有几张泛黄的孤零零的纸悬在上面。这是女孩在十岁那年随父母一同挑着茯苓去山外小镇时在一条小街的转角捡到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那些买茯苓的叔叔阿姨，他们说这叫书，上面写的是字。她知道什么是字，阿娘喊她吃饭时说的是字，他们在镇上走街串巷卖药材时说的也是字。她翻开这本书，想看一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却看不懂。她问阿娘：“为啥我们平时说的是字，我却看不懂这上面的字呢？”阿娘说：“要看懂它作什么？来帮阿娘称一下茯苓。”便顺手把这本书扔进了装茯苓的大背篓。

女孩本来忘了这书的，她觉得阿娘说的有道理，会说便是了，懂它干什么？在跟着阿爸阿娘走过了崎岖漫长的山路后，疲累让女孩忘记了捡的这东西，随手将背篓往院子里一倒，便去水缸那喝水了。这水缸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装米装水装面装茯苓，什么都可以装。

女孩再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家里添了三个弟弟妹妹。每天吃的东西也少了很多，勉强垫垫肚子，本便灰暗狭小的茅草屋更显破败。女孩满十五岁这天，村长说省里有一批客人要来，让各家各户打扫干净院子，她觉得自家房舍是村中最简陋的，不见得有人会来，也就没有打扫，在嘱咐了弟弟妹妹在家乖乖的后，就拿起锄头背篓上山采茯苓去了。

这座大山是他们整个村的生活来源，每一种挑到山外卖的中草药，或者是有钱人图个新鲜的野浆果，都是从山上采的。漫山遍野的松树，树根下十有八九埋着大而优质的茯苓；漫山遍野生着奇奇怪怪的野果，就拿黑天天来说吧，每一株上都挂着十几串一嘟噜一嘟噜的紫黑色圆果子，采茯苓的人只需要伸手一拧，就可以享受到甜香甜香的味道，同镇上那些贵的抵得上一家人两三天饭食的水果没什么两样。人们靠采山维持生计，也靠采山装点他们本便枯燥的生活。

自然，对天天要照顾弟弟妹妹和做活儿的女孩更是，采茯苓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也能女孩暂时忘却生活的劳累。九月，阳光暖暖地投射在马尾松的树梢，化作一片细碎的金光，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脸庞。女孩娴熟地将寻找茯苓的尖锐长棒刺入松树的根部，再拔起，看见有白色的粉屑和粘稠物附着上面，便挥起锄头开始向下挖掘，又轻轻一撬，就挖出了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女孩在回家的路上还采了不少黑天天和托瓣，这些免费而且多汁甜美的小浆果是他们平日里采茯苓闲暇时最喜欢的食物。

当她背着背篓走进低矮逼仄的小屋时，心情十分愉悦，因而忽略了那几个站在小院里的陌生男子。阿娘见她回来，让她放下背篓，说外面的客人想看看她。

“看我做什么？”

“你刚出去挖茯苓了......来的就是村长说的从省里来的人。”

什么是省？满腹疑惑，她走了出去，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大略二十几岁的男子，身材高大，一身褐色的大风衣，整整齐齐的短发，面孔虽不算俊逸，但身上的气息却像刚刚穿过马尾松映在她脸上的阳光一般，令她感到温暖。

“我看见你们家院子角落有一本初中语文课本，”那男子右手举着一本灰扑扑的东西，声音柔和:“但只剩下这几面了，你上过学吗？”

“上......学？”女孩愣了愣，感觉这个词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我......我只上过山。”

“看来是这样了，”男子和蔼地冲她点点头，又扭头对旁边几人说：“我们先在这里开一所学校，保证这些山里孩子的教育，让他们认字读书。刚刚走访调查，发现这里的环境很适合中草药生长，我们可以向上级反映，申请补助拨款......”

女孩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她所知道的是，仿佛是一夜之间，有许多人来到了这条狭窄的山沟沟，带来了一车又一车的钢筋水泥，一队又一队的专家团队，彻夜在村中工作。阿爸和阿娘时常出门，却不是挖茯苓，每一次回来，都会带些细米和有肉的菜回来。女孩见到的那个男子住在了女孩家，时不时和另一个人翻翻他们家晒的茯苓，交谈着什么。

一次挖茯苓回来，女孩肩扛着几块茯苓进门来。那个男子坐在小院的一块大石头上，手上捏着那本课本，挥手叫她过来。她走了过去，有点怯，离他几步远时，又后退了几步，还紧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这些天，随着那些人的到来，他们一家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 ，又有新衣穿，又有好东西吃，只是父母不在家的时间多了，她上山采挖茯苓的时间也随着照顾弟弟妹妹时间的增长而缩短了，这次采茯苓，是自男子来后第一次上山采茯苓。

男子笑了，左手拿着书送上前；“看一看。”

“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女孩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教你，来，”男子拍了拍身边的空间。

她走上前，坐在了男子身边，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明显加厚了的书。封面还是这个封面，但加了几十张裁剪整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篇篇文章，是手写的。但在女孩眼中，只是一排排有些奇怪的符号罢了。

“山......”男子指着书上的几个杠杠组成的符号，读道，然后转头看向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山......”女孩有些胆怯地读出这个音。

“很好，”男子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过几天学校会开课，你一定要去上学啊。”

“为什么......”她抬起头，神情疑惑不解：“我娘说，会说就是了，为什么要认呢？”

“你如果想要以后都穿好衣服，吃好吃的，就要学习，”那男子拍了拍被他改造了之后的课本：“只有懂了更多的东西，你才可以看见更多令人兴奋快乐的事情。自然，等几天后你去上学就明白了......”

“小郑，我们打算购入菌丝试种了，要选用哪一种比较好啊？”一个男人自村东跑来，打断了男子的话。

“我走了，小姑娘，如果你想要提前认些字，可以来找我，我叫郑青竹。”他丢下这句话匆匆地跟着那人走了，女孩捡起被他放在石头上的课本，有些入迷地看着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字符，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礼拜之后，女孩同山村中其他孩子一道，拿着郑青竹的手写课本，奔向了新建起的简陋的山中学校......

不久，工程队开过来了，更多的建筑材料从那条曲折的山路上运过来了，等到女孩十七岁的时候，沟通山内山外的盘山公路已经修建好了，从女孩居住的村庄往远处眺望，可以看见黑色的公路如同一只巨鹰的翅膀，腾跃进山中。很快，伴随着公路的修建，一座高大的钢筋水泥玻璃建筑拔地而起，这是该省专门拨款建设的中草药种植基地，村中的人们很少上山挖野生茯苓了，来到这个基地打工，可以学习中草药知识，还可以领一份工资。这个小村的中草药生产的质量不断提高，产量也稳步提升。终于，第一辆满载着各种各样的中药的货车开出了小山村，为这里自古以来勤劳的人们带来了第一桶金。

女孩家的房子在郑青竹主持下翻新了，矮小逼仄的破旧草屋被推倒，代替其伫立的是一栋宽敞的两层小屋，那个陶缸被放在屋后专门用来盛干茯苓以及山里的浆果，屋内装上了水龙头，清澈干净的山泉水可以直通到屋内。这之后，村内的二十几户人家纷纷建起了新房，村中的土路也修筑成了平整的石子路。

女孩在山里学校和郑青竹的帮助下，已经学会了不少知识，每一次学校小测验都能考个好成绩，她还为自己取了名字：李茯苓。她和同期入学的几个乡里孩子一起考上了一个县高中，等到收获茯苓的季节，他们就要离开这座已经发展为镇的山村，去看见更多郑青竹口中能让人兴奋的事情了。她很感激郑青竹，因为是他让她和她的家人们有了可以活的有意义，有滋味的人生。

她又一次上山去采山，以前是为了生活去一次次挖掘松树根，而这一次，她想采到满满一大篮山里多汁甜美的浆果，送给改变了她人生的这个如师如友的人。黑天天，托瓣，山捻子，刺玫果，山里红......正是长浆果的季节，这些熟透美味的浆果，一点也不难采。

“喂？是陶主任吗？我是郑青竹。茯苓村的初步脱贫工作已经完成了，村里的孩子们也都上学接受教育了。不过，在我看来，铺设好输电网，建设起宽带网络也是很重要的，”从一棵老松后传来了一阵清润的男声：“建设起网络，不仅可以让村里的孩子们认识外面的世界，激励他们走出大山，还可以借助网络，将村里的中草药卖到更远的地方。单修路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要借助网络快速传播的力量，进一步推动茯苓村的经济建设，彻底摘掉贫困的帽子。”

过了许久，郑青竹在听完对方的回答后沉静地开口：“陶主任，这不是我的功劳。我也是个贫困山区里的孩子，曾经也同我帮扶的对象一样大字不识。是您当初作为优秀的党员代表，带领着我走出了大山，让我的家乡摘下了贫困的帽子。我很感激您。但是，与其说感激您，不如说是祖国和党改变了我的人生。倘若没有党的扶贫政策，我这辈子也只会是个山沟沟里的笋农，也无缘响应着党的号召，让茯苓村得以成为快速脱贫的山村之一，也无缘让那几个聪明的孩子，有了读书的机会。”

又过了许久，郑青竹打完了那个电话，回过身，一张操劳多日显得有些疲惫的脸庞被笼罩在九月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温暖而柔和。他的目光穿过了重重树梢，望向了湛蓝纯净的天空，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远处，一篮子山浆果放在一株松树旁，篮柄上还留着少女素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