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英吉利一年到头阴雨连绵,今天倒是难得的有些阳光。林载芝给镜片抛好光,起身擦了擦手。由于长年做这种切磋研磨的手艺,她的手骨节有些粗大,手指上长满了老茧。
她望向墙上挂着的镜子,镜中自己身着工装,不施粉黛,朴素的如同一张空白宣纸。小时候不爱化妆,觉得素面朝天舒服,现在她倒是羡慕起那些脸涂的粉白粉白的贵族小姐来了,就是这铅粉伤身,胡克叔叔不让用。要是有一盒胭脂也好,起码看起来能让自己有些气色啊,她想。
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啊,有客人来了。
林载芝转过头来,却吃惊地发现,这是一个中土长相的道士,身着道袍,头戴道巾,一脸的风尘仆仆,特别是嘴唇,带着诡异的苍白。
对方见到她也是眼睛一亮。
“请问这位姑娘……”他开口了,熟悉的中原官话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十年了,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来自大明的同胞。
“刚刚你说什么?”她收起即将飘走的思绪,正视对方问到。
道士喘了口气,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是否需要青盐,雪花膏,胭脂,眉黛,墨水,老鼠药,驱虫药,驱蛇药……”
居然是个走街串巷卖东西的货郎,但是对方有足够让她在意的东西。
“胭脂?”她重复着,今天这算心想事成吗?
“买一盒吧”他把小瓷瓶放在她面前,“胭脂虫做的,可搽面颊,亦可涂嘴唇,只要2克朗。”
这个月工资或者说零花钱还没用,来一盒胭脂,给生活增添点色彩,听起来也不错。
“你等等,我这就拿钱。”林载芝说着低头找钱袋,但是还没等她把钱拿出来,只听“噗通”一声,那道士一头栽倒在地。
“你还好吧?”她连忙跑过去想要把他扶起,却看到对方肩头背的,正是天工行囊。
没错,和离开故乡时,父亲塞给她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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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该离开的,在他发现自己养的玄猫被人打死,扔在门前的时候。
随后是三个“猎巫人”找上门来,为首的还带着火铳。
他不明白,自己规规矩矩炼丹,平日里做着卖些药品和小物什的生意,闲暇时还给乡亲们治病,怎么就成了下蛊害人的巫师。
火铳这东西,打完一枪就需要装填,速度极慢。在子弹擦着他的头发飞过之后,他冲上去下了另外两人手中的刀,顺便用带着铁丝的拂尘糊了手忙脚乱装火药的那家伙一脸血。
三个人灰溜溜地跑了。
这样就不会有人找事了吧,他想。
然而事情第二天就来了。
今天上门送羊血的不是屠夫的儿子,换了个眼生的人。
他说自己是屠夫的远亲,来探亲戚的,屠夫的儿子感了风寒卧床,所以今天是他来送。
在寻找柜上有没有治风寒的药物准备给屠夫儿子捎上一瓶的时候,那家伙从背后给了他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回身抓住那人握刀的手腕一拧,那人的手就被扭至身后动弹不得,随后他夺过刀对准这家伙脖子一划,鲜血喷溅了满屋。
做完这一切,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刚才这一刀伤的不轻,对方是想要了他的命啊。要不是有师父传授给他的功夫,今天可能就做刀下鬼了。
这么一来,这地方就待不了了。
他给自己止血包扎,收拾东西连夜离开了乡下。
他回想起师父说过,伦敦城的胡克眼镜店是天工在英吉利的秘密联络点,但师父并未告诉他关于这眼镜店更多的信息。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里,他想先找一处旅店修养一下,可是他实在清贫,平时的收入都用来买原料和付房租了,哪还住的起旅店。
他想着把随身的货品买了换点钱,可是敲了十几扇门,都没有要买的,倒是个女士,听说他卖驱虫药和老鼠药,问他有没有驱猫药。
这也太刁钻了,他只得回答:“柠檬一个,取皮捣碎,撒于房间各处,即为驱猫药。”
但是对方并没有给他钱的意思,对方半信半疑地表示感谢,就关上了门。
就在他走投无路觉得自己可能要倒毙路边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那家胡克眼镜店。
进秘密联络点需要对暗号,可是雪上加霜的是,师父也没告诉他暗号是什么。
他走进门,店员居然是个同样来自大明的姑娘。他期待着对方能通过天工行囊认出自己的身份,省略对暗号这一过程,可是好像没有。
不知道暗号为何的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那一套推销的说辞。
就算他们不愿收留,能卖出点东西换住一晚旅店的钱也好。
只是还没等那姑娘把钱拿出来,他就体力不支,失去了意识。
张真理啊张真理,你就这么命绝于此了吗?
回顾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生命,全是在苦难和流离中度过。父亲是乡里的郎中,靠行医,一家人本来过的清贫但也不愁吃喝。但是他六岁那年,乡里大旱,颗粒无收,村民们纷纷逃荒。爹娘也准备一起逃难,但是带着这半大小子,怕是得饿死。父亲就把他交给了一个云游路过的老道士,而他记忆中唯一能和家人有关的东西,就是临分别前这本父亲交给他的《行医手册》。
老道士,倒不如说是炼丹的方士,从此就成了他的师父,给他根据道门辈分改道名为张真理。
这十几年间,师父除了教他炼丹之法,还带他满世界云游,寻找炼丹原料。师父说,这炼丹术里,藏着整个世界的奥秘,从染布的染料到治病救人的药,都能通过炼丹术炼出来。
师父是一名“天工”。
当他们云游到英吉利的时候,师父驾鹤仙去了,他接过师父的行囊,继续他的炼丹事业。
早知道有今天,也许当初他就不应该决定留在这英吉利的乡下给师父守三年墓,应该去小佛郎机,那儿的天工第二印刷所自己待过一阵子,他们使用的隐形油墨就是师父制作的。或者他不应该卖这些小物什,应该卖希腊火,卖给军队,也不至于潦倒至此。据说希腊火的配方已经失传了,而现在说的这希腊火,是师父根据古籍中的记载,自己摸索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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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士背后有一道颇深的刀伤,不过他自己包扎的很好,晕倒是因为失血加上疲劳,只要不感染,修养一阵子就能好起来。
而眼镜店里众人讨论的重点,就落在对他如何处置上。
他背的确是天工行囊无误。不过这胡克眼镜店虽是天工在英吉利的秘密联络总部,但即使来者是天工,没有暗号是绝不能暴露身份给他的,毕竟异端裁判所钓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论天体的运行》发表之后那几年,天工们的处境最为艰难,好几个联络点遭他们报复式的摧毁,里面的人都被挂上了绞刑架,还好胡克家有英国皇家学会的背景在,他们从不敢怀疑。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最后的讨论结果是,他们可以对其进行治疗,但对方若是不说暗号,为了这里的安全,绝不向他透露身份,伤一好就让他离开。
不想没几天,异状就来了。
一位打扮庄重的中年女士进店就痛哭流涕地问有没有见到他的中国干儿子,说她干儿子来伦敦看望她,却在路上被贼人劫了,还受了伤,听说已到伦敦,但自己迟迟不见他登门拜访,万分担心,只好出门寻找。这位女士还给他们描述,自己的干儿子大概长这么高,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头上戴着中国式的帽子云云。
林载芝马上就觉得不对劲,她没见到他,又是如何知道他被劫了还受伤的?而且一位道士给她这位戴着十字架的上帝子民做干儿子,实在笑话。
她指着自己说:“这店里只有我一个明国人,您看我像不像您干儿子?”
对方瞪了她一眼,抹着眼泪走了。
楼上的卧室里,张真理趴在地板上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对话,听到那女人离开,他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