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铃的血气还没有散,但已没了声音,客殿里安静到令人发狂。
原本一片葱绿的樱岭庭院已被巨犬踩踏至面目全非,午间的阳光却越发灿烂得不分时宜。流云游过,染得地上一片阴影一片晴。偶尔有风吹过,浓密的树冠便会裹着青草的香气发出刷拉拉的声响。
搭在小溪上的木桥被一个匆匆跑过的壶虫踩得嘎吱作响。小溪一端的池塘边上,御吞已经不抖腿了,却跟青大将、琥珀一起瑟缩着,三人都铁青着脸,臊眉耷眼地围坐成一圈;客殿楼梯底下,邪见正独自抱臂正襟危坐,一双大大的蛙眼里全是血丝。他似乎接过了御吞抖腿的重任,人头杖横放在膝上,原本就丑陋的木刻抖动得越发愁眉苦脸。
客殿背后,白色的巨犬仍未停下步子,嘴里龇出可怖的肉色牙龈,猩红的赤眼几乎就要析出血来。原本是春日正好的时节,最适合闲庭信步漫漫赏景,偏偏巨犬的莽撞始终收拾不住,一个转身,又压垮了一架小亭。
终于,就在邪见以为自己下一息就要绷断神经之时,客殿里的屏风后面传出几声小猫叫似的婴儿啼哭,惊得几人齐齐弹了起来。
同时弹起的还有不远处一座副殿的檐角——檐角垮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而后浓厚的阴影劈头朝客殿盖下,邪见还未来得及眨一下眼,巨犬的鼻子就已经凑在了客殿门前。邪见抬头向上看去——或许是角度没对,他隐隐觉得杀生丸大人浑身的毛发都在贲张,显得整个犬躯都……圆咚咚的,活像一只白色的巨型海胆。
紧接着,客殿门“嚓——”一声被拉开,珊瑚扶着枫出来了。两人的脸上都满是疲色,枫环顾了庭院一圈,嘴角的重重皱纹里才散开小小一抹弧:
枫进去看看吧,杀生丸。……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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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撑了一上午的压抑终于卸了劲头,客殿外面掀起一片欢呼的声音。御吞惊讶地转身,之前他竟没发现,原来庭院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青大将撩起浴衣下摆捂住脸,姿势不那么风*流倜傥地往地上一蹲,双肩微微抽动,结合他平时的行事风格,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在真喜极还是在假而泣。御吞和琥珀双双翻了个白眼,琥珀往后一倒,仰躺在地,抬手挡住了晃眼的阳光。
御吞也重重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然而刚放松了片刻,他蓦地发现有些不对劲——邪见像被施了什么术法一般,诡异地杵在了客殿外面。
他赶紧起身跑过去,只见邪见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第一阶楼梯,却呆愣愣地停在原地,眼里褪去血丝,只剩……那感觉御吞说不上来,是该叫“柔情”吗?他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为何总管大人满头满脸都变成了粉色,就差要往外冒出轻飘飘的泡泡来了啊?
御吞一时十分迷惑。唔,就算铃大人生产有惊无险,邪见大人也不至于这样啊?不对,也可以理解的吧,毕竟邪见大人看着铃大人长大,亲手送她出嫁,又照顾她直到生产……
然而,他的各种“理解”其实并没有一个解在了点子上。若是此刻他及时矮下身子,顺着小油盖的视线往客殿方向看上一眼,就刚好能瞧见邪见眼里的“风景”——
已经恢复人形的杀生丸沐浴在阳光底下,从肩上的茸尾到袖口的六角梅再到已经退下玄靴的双脚,都在阳光里闪烁着碎金般的光。那背影,有着一种邪见此生第一次得见的宽厚与威严……仿佛不久前那颗明晃晃的白色海胆就是一场幻觉。
一时间,邪见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大人,是个父亲了!他的大人,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御吞继续不明所以着,被小油盖狂热的神情吓得进退不得。而一转眼,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呼救,邪见已经提步跟上主子,跑进客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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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邪见跟进客殿时,杀生丸已经跪坐在铃的榻边。屋里的血腥气呛得邪见幡然清醒,浑身一悚。
他抬头环顾四周。窗棱外投进来大片阳光,将屋里的凌乱照耀得一览无余。到处都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染血的棉纱,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刀胡乱扔在一旁。两个壶虫各端着一盆浑浊的水往外走,经过杀生丸和邪见身边时微微福身,杀生丸轻一挥手,她们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一时间,邪见又气又急,心疼得肠胃都在跟着绞痛。
其实,他一早就安排人在主殿里准备好了铃生产时可能用到的一应所需,并且,依照主子的意思,原本产房里只会有枫、珊瑚以及至多两个壶虫,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只是,谁都没想到孩子会早产,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才落下眼前这番不堪。
铃还昏睡着。她身下浸满了血的褥子刚刚被换下,此刻一张小巧精致的脸白成了玉石的颜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暗影。月影丸才替下累坏了的珊瑚和枫,正轻手轻脚地抬起铃的头,将她几乎被汗湿透了的头发撩起拢到一边,又擦干净她满是汗渍的前额。
好在铃的呼吸虽然弱弱的,倒还算是平稳。杀生丸一双手悬在她身旁,似乎是想帮忙,却又不敢碰。邪见从主子背后探头看了铃一眼,只这一眼,便让小油盖咬住下嘴唇,眼泪再一次开始不受控地往下掉。
终于将铃安顿好,月影丸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只俯身向樱岭主人致意。杀生丸难得地正眼看了她片刻,而后颇为客气地点点头,她便沉默着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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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贵夫人出现在客殿门口时,御吞着实是吃了一惊的。她一改平时一脸坏水的笑容,十分和蔼可亲……当然,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倒是一如往常:
凌月仙姬锦蛇小油盖,雪猴小油盖,还有铃丫头的哥哥,汝等谁想第一个看看孩子?
御吞……小油盖?
贵夫人还是那个贵夫人,没错了。但是,第一个看孩子?必须有!
于是没人顾得上和贵夫人顶嘴,青大将和琥珀已经颠颠儿地率先围过去了。御吞落后几步,是因为他没想到初生的奶娃娃会这么早就被抱出来。不过只瞬间,他心中就全是狂喜,忙不迭地也迎了上去。
躺在贵夫人怀里的两个小娃娃粉雕玉琢的,就像两只春天口味的和团子。虽然还没做好十足的准备就来到了这世上,但她们似乎适应能力一流,此刻都闭着眼睛,睡得十分安详。
琥珀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奶娃娃了,神色还算淡定,唯有手指头在蠢蠢欲动,一会儿碰一碰这个的鼻尖,一会儿又拉拢了那个的襁褓。
青大将则一脸似哭似笑的着迷样,一双眼睛在两个崽子脸上晃过来晃过去,看谁都看不够,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弯腰驼背地扭成一团,别提有多不华丽了。
御吞不太敢去触碰这对新生的孩子。他笑眯眯地看着毫不讲究的蛇妖和强装冷静的琥珀,本有心嘲笑一番的,还未开口,眼泪却已经先掉了下来。他蓦地想起,弟弟刚出生,便是他第一个从产婆手里接过来的。而后弟弟被掏空内脏,尸体也是他亲手拼死抢下,倒在了他的怀里。
不记恨不代表着遗忘。御吞看向贵夫人怀里,一度怀疑自己再也挪不开眼睛。他不知道杀生丸大人和铃夫人会对两个小公主做何期许,他只默默地在心里祈求,只愿她们一生顺遂、平安,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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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同一时刻,客殿里已收拾停当。邪见还在一脸的愁云惨淡,而刚当上爹的樱岭主人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其实,此时邪见若是能够知道,他的主子心中正一字不漏地和他有着完全相同的想法,恐怕心情总能缓和不少的——女人生产的凶险,着实大大超出了这二位的预料。主仆二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在懊恼,邪见是因着自己的安排有疏漏,杀生丸则是因着……所有的一切。
不知何时起,客殿外面已是一片喧闹。破窗而入的阳光偏了些许角度,总算是为铃的面庞添了些许暖色。
杀生丸好歹能保持住人形了,心里却仍是焦躁的。他斜眼看了卧榻另一头的邪见一眼,心里有些讶异于这家伙居然还在。
邪见其实明白,这会儿主子是不想他留在这里的。照他平时的做法,但凡主子不乐意,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忤逆。然而这一天他不知道是犯了哪根筋的轴,偏偏咬紧牙关,下盘稳如磐石,就像长在了地板上。
他已经强撑着一口气戳在客殿里许久,眼前有些发晃。而就在明暗交错的昏晃中,铃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有一指阳光从睫毛缝隙钻进了她的眼睛,轻微的刺痛感让她微蹙起眉头。
邪见感到自己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失血,整个人像坐在了云上,轻飘飘、软绵绵的。而同一时刻,他的主子已经向铃俯过身去,捧起了铃的脸。
杀生丸整个人匍匐在榻上,双手捧住铃的脸,额头抵在铃的额头上。只是他紧紧地闭着眼,让铃感到有些困惑。
铃杀生丸大人……?
她的大人没有回答她。
铃抬手回握住夫君大人的手。
而此时此刻,一旁的邪见分明看见了——他跟随了数百年的大妖怪,眼角竟滑下来两滴水光。而后,它们混入铃眼角的水光,随着阳光洇出一道潋滟,又一起落在了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