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京都,有人打马自长街急过。
青衣少年口中轻叱一声,勒紧了缰绳,枣红马嘶鸣一声,止步在了一处烧焦的楼阁前。
昔日热闹的倚春苑已然是门可罗雀,鸨儿早早带着姑娘迁去了东市的坊间,如今只余两个衙役百无聊赖的守在门前。
少年翻身下马,同两个衙役打过招呼后,便推门而入。
入目皆是被大火烧毁的断垣残壁,依稀可见昔日的高楼玉阁,现今连红罗帐也化为了飞灰。
平地无故微风起,携起尘烟阵阵,身前早已干涸的偌大水池在轻烟拂过后竟幻出一池清水。
少年抬袖拂去眼前的烟尘,只一瞬,这倚春苑处处竟像是被重塑了一般,雕梁画栋,烟罗软帐,满堂的脂粉味,皆在须臾间完复如初。就连他身处的看台下竟也人声鼎沸起来,只是身旁影影幢幢都是虚影,教人看不清面容。
一点鼓声起,众宾皆噤声,只见那巨大水池中央的三丈石台上落下一道火红的身影。待看清台上所为何物,少年不禁后退了一步——那竟是一件戏衣!
空荡荡的领口和衣袖随着缥缈的曲声摆动着,好似真有那么一个身姿纤柔,娉婷袅娜的女子正穿着它起舞。
可是,并没有。
少年定了定神,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匕上。曲声忽停,耳边隐约传来几声戏腔低吟,那身戏衣踏着鼓点忽然甩出数丈水袖,直直往他身侧而去。
少年摸出短匕,挥刀迎上,却只穿过一片虚无。那丈余长的水袖拦腰卷起了座下的两道身影,将其拉至台上,水袖渐渐收紧,那两人惊恐的面容渐渐变得狰狞,直至再无生息。
生死也只是一瞬罢了,待众人回过神来慌张逃窜之时,那铺了锦缎的华丽石台上骤然起了大火。
火势极凶,又乘着风,将这满楼红袖烧了个干净。那大火眼见就要扑至少年跟前,却在离他三寸方圆处停了下来,接着如飞灰般消散去。
那件空空荡荡的戏衣朝他飘了过来,少年耳畔同时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你不怕么?”
“幻象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少年将短匕收了起来,面不改色道。
“少年人,你何故来此?”
“我是京城府衙的捕快,来查案的。”
只听得一声轻笑,那戏衣中渐渐显现了一个女子的轮廓,那女子粉黛略施,一颦一笑却足以动人心魄。
女子打量了少年一番,目光在他腰间的短匕上停了一瞬。
“你师承何处?”
“看来你在此处待的时间不短。”少年也不隐瞒,“京城外灵苓山清玉观道显真人是我师父。”
“略有耳闻。”那女子微微颔首,她抬手一指自己,“那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略一思索道,“既然化成了厉鬼来索命,你定是与那二人有深仇大恨。”
“所以小道士,你是来收我的吗?”女子稍稍往后退了退,似是害怕极了,可那含笑的眉眼里哪有半分慌张。
“我只是有些好奇,心有不甘的惨死之人化为厉鬼后往往神志全无,如你这般仍有三分神志的,属实罕见,还是说,”少年的手又覆上了刀柄,“有谁在帮你?”
那女子闻言,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却是轻笑了一声,“小道士你还是太天真,天底下哪有白得来的好处。”
女子转身踏上了三丈石台,玉足所至之处,幻境层生,流光溢彩的碎片里,尽是这倚春苑往日的繁盛之景。
女子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我与一人做了一个交易。如今心愿已了,时限将至,可到底觉得自己这台戏缺个看客。”
石台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扇木门,女子停在了木门前,回身看向了少年,“小道士,你可愿听场戏?”
见那少年戒备的神色,女子又轻声叹口气无奈道,“只是场戏罢了,看完这场戏,你心中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言毕,不等少年回应,那女子便又如云烟一般消失不见,只余一身戏衣悄然落地。
少年迟疑了一瞬,眼见木门也开始渐渐消失,便翻身跳入干涸的水池,径自登上了石台,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件戏衣,轻轻拍去了上面的灰尘,抬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三尺红台上,青衣女子的扮相极美,唱腔亦是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台下宾客满堂,座无虚席。
推门而入的少年如今亦是众多看客中的一个,他认出了那台上的女子,亦发现这是一个幻境。可这幻境太过逼真,倒像是——一个人的记忆。
一场戏毕,他随着那台上的女子去了后台,他听有人唤她为阿笙。
他本欲再去往别处探寻,却未等迈出几步,便被强行拉入了另一个幻境。
这是一间客房,屋内灯光昏暗,迷烟还未完全消散,他看见了一旁昏迷的阿笙,和两个正在争吵的男子。
褪去了红妆的阿笙如今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全然没有了戏台上那般明媚,只蜷缩着身子睡在一张薄毯上。
绕过屏风,只听得一个青年正低声愤愤不平道,“戏子这种卑贱的身份,你做了一辈子了!难道也要我一直卑贱下去吗?!”
“轩儿,为父何时逼迫你去做戏子了?你整日与那些京城的公子哥厮混在一处,为父可曾说过半句?可你万不该把主意打到阿笙的身上!”
“难道我的官途还比不上一个低贱的戏子?”
“混账!你若是有心,便自己去考取功名,走这些歪门邪道算得什么本事!”
青年冷笑了一声,“十年寒窗苦读,能考上功名的平民子弟又有多少?爹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无权无势依仗我拿什么去谋个一官半职?”
见男子沉默了,青年的语气又软了下来,“爹,工部尚书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们把阿笙给他,我就能被提拔去做左侍郎,爹……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多少人散尽家财也不一定能谋上这么个位置……”
“可,可阿笙走了我们戏园子还怎么开!”
“等我做了官,爹您就去我府上颐养天年啊,还开什么戏园子!做这种低贱的行当,您瞧这街头巷尾谁人看得起你?”
“何况工部尚书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阿笙跟了他,不会受苦的。”
“爹您就别拦着我了,再过会儿迷药的劲儿过去了,这事情就耽搁了!”
……
少年冲过去想拦,却扑了个空。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这件戏衣,正是昏迷的阿笙被人胡乱裹在身上带走的那件。
之后又是一阵恍惚,他站在了一个院落里,院子很大,花草异石,布景错落有致,他正对着的厢房里,灯火摇曳。
少年心头一紧,正欲推门而入,却在伸手将将触到门板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惨叫声伴着男子低低的淫邪笑声,清脆的掌掴声,物件的碰撞声,歇斯底里后的呜咽声,直至再无声响。
少年在门外站了一夜,双眼通红,手中的戏衣已被他攥得皱皱巴巴。
外面都在传京城那惊艳绝伦的戏子失足落水溺毙的消息,众人唏嘘不已。
可他们不知,阿笙确实死了,却不是溺毙。
那天她颤着手,绝望的将刀送入枕边人的腹中。
可那人没死,她却被毁了脸,伤了嗓子,下卖进了最低贱的窑子里,生生被折磨死。
被扔在乱葬岗的阿笙怨念极重,化成了厉鬼,双眼血红,面目狰狞,周身散发着幽黑的戾气,在乱葬岗的上空徘徊。
不过一会儿,少年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走了过来,抬手召下了阿笙。袍子的兜帽太大,遮住了那人的脸,许是那人使了什么术法在阿笙身上,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无法靠近。
只见那身着灰袍之人伸手在她额间一点,阿笙双眼顿时清明,面容也渐渐恢复如初,周身戾气褪去了大半。
未待少年细想那灰衣人的来历,周身再次陷入混沌,片刻后,他来到了一间布着红罗软帐的楼阁里,他的身前正坐着一女子对镜梳妆,细细看去,那镜中人的面容竟与阿笙有着七八分相像。
那女子对着镜子忽然开了嗓,哼唱起了一段小调,虽远比不上阿笙的唱腔,却也有了那么几分韵味。
外面有人来唤,女子拿起了一旁的戏衣,走了出去。
少年也跟了出去,脂粉味扑面而来,满楼红袖招摇,他穿过人群,目光定在了两个人身上——工部尚书和那位新晋的侍郎公子。那二人的目光毫不遮掩的在那与阿笙长相相似的女子身上肆意流连。
可待她上台低声吟唱,一旁的侍郎公子却脸色大变。这段唱词,他再熟悉不过。
一阵乐声和着鼓点越走越急,三丈石台上的女子一个旋身后,披上了一件戏衣。
乐声忽止,鼓声未息,少年如愿看到了两人张皇的神色。
接着,水袖飞出。
台上起了大火。
烧尽了这满楼春色,烧散了脂粉香,烧碎了这场幻境。
少年在石台上醒来时,身边唯有一件戏衣。
他环顾了一遍这空荡荡的破碎楼阁,拿起戏衣转身走了出去。
“有什么发现吗?”
“回去吧,可以结案了。”
少年翻身上了马,枣红马将出坊市之时,他在人群中好似看见了一个着灰袍兜帽的人,可待他勒马回头,却再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