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他动身时吃过的茶碗,你还用着?”问者语调中毫无问色,简单地叙述,单调得有些沉默,却隐隐有一丝关切,轻颤的尾音在稳如木纹的声线中出卖了许多。
“嗯。”答者未答零星,仿佛恰从倦意中返折,眼眸仍垂,赏玩着平易的杯碟,从身体深处轻轻呼出这声,仿佛一句叹息。
来人将两张戏票轻放在眼底,赭色的长衫垂在他面前,食指点着桌面,发出指尖与木质相击的声音,“冬日本就沉闷,你也别自个儿闷着了,云圣班子里新排了旧曲《邯郸记》请我们去看看。”
“他终是起手排汤先生的本子了?”藕粉色衫子的人将茶盅放在桌上,珠贝样的手指捻起那两张票,声音从梦境中渐渐转醒,抬眼,眸中似有冬雨堕瓦,透亮清澈地击中人心。
“栾哥哥怎么不坐?”他眉目仿佛被檐上落白擦过,转身衣摆粉色潋滟,映着窗外大雪皑皑的天光,他不疾不徐,手如行云,谋盏煎茶。
“现如今不是昆曲卖不上座儿了么,云圣又觉这些本子掷了可惜,便也都提上日程。”赭色衫的云平一掣后摆坐在上首,银边的眼镜索着一刃链子,勾挂在他被硬挺领口妥帖扣合的脖颈,随着这一动作在虚空中轻盈垂晃,仿佛是这人身上唯一一处温柔,确也是这样看起来有些韧性的。
他望着他烹茶的背影。
“如今的世道我是越发地不明了,也有这百戏之祖让道儿的时候,汤显祖汤先生也没想到,自己的本子如今套个模子也能成新戏。陶崽儿也是个大胆的主儿,难不成那《牡丹亭》他也要改上一改?”他捧了茶盏,声音轻快如弦抖渺渺,打趣着自家兄弟。
云平微微探身接过热茶,揭了杯盖儿,霎时间室内春生。
“由他去吧,现在也大了。麒麟班他来挑梁,现看上去也很有担当,他知道分寸的。况少班主时常照管着,不怕的。”这话和缓晴暖得仿佛秋日午后,云平的声线熨帖,不由得让人想阖上眼皮。
“也不怪他整天钻牛角尖一样的研磨创新,不少赶时兴的都去看外国电影去了。小孟儿,你去街上瞅瞅,看还有那拉洋片的么?时移世易了。”
“唉,现下都年节了,胡同街巷也没往日那般热闹,虽说吵吵嚷嚷不减,也终究不是当年的样子。”他眼前水汽蒸腾,模糊了神色。
“我只望,大家都好。”这句话明晃晃的曳曳颤抖。
“我知道。”云平起身,将手覆在小孟儿肩头。
“我也一样。”
顿了顿,空气里是窗外雪的凌冽气息和身后拔步箱笼散发的古老木器的香气,垂着的茜夕霞影,轻纱微动,翻卷着栾云平身后的寒冷和面前的温醺。
“那栾哥哥明日代我问声好,给陶崽儿带些街口的栗子酥,见了少班主让他不劳挂牵。这不是堂中事还未了,那孩子尚且病着,我还是留下多照看吧。”他合上盖子,压住了茶气,面颊上有些潮湿,大约只是水汽蒸腾罢。
他抬手握了握云平的手,触及温暖仁厚。继而抬眼望着他眼眸,给他足以心安的微笑。
纵然云平是一口无波真古井,也难以对上这样闪灼的目光,不由得转头闪躲。
我那时正披着一领大氅,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湿滑的穿廊,身体仍是无力,骨节疼痛。
醒转过来时,只见四周陈设陌生。欲起身可后背吃痛,锦被温软,暖阁熏蒸,四围字画落地,兼有蝉翼纱隔,阁畔铜盆水热,小吊炉温着汤药,墙上自鸣钟击着心鼓。
推门而出,天地被皓雪淹没,但石阶扫径并不寒泞,空寂中逸散着上供的檀香和梅蕊的冷香。
从后宅行走至此,不免疑惑,又不敢声张。这些装饰陈列具不像寻常富户,处处儒雅考究,似是文人居所。但又不见丫鬟仆妇,看园中树木花草并未荒废,各处房间虽有挂锁但都不失人气。
但的确能肯定的是,这里三进的院子竟空无一人。
直到我路过玉茗堂,听到有二人在谈论元曲。
若不是听到声音,我真以为如娘曾说过的志异故事,行人误入封雪荒郊,遇上了山野狐怪,此时的我不过是一缕魂魄流连此地罢了。
想这声色必是当时恍惚中所听到的那二人了。
遂放了心,扶着廊柱思忖,这样撞进去也不合礼数,扒窗偷听更是不齿,便又寻原路回去。
我支撑着病躯走着,脑中昏沉,似乎热又上来了。
那时我并不知,我在窗外听了一句邯郸,我此身已经在汤先生的词句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