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想象我死后的样子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按照年龄计算,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老鬼了。
可我依然像生前一样,畏惧人群,畏惧太阳,惶惶不可终日,什么都不想做。
活着痛苦还可以一死了之,可死后呢?
每想到这里,我就后悔自己做的傻事。
我的妹妹已经长到了十七岁。可让我担忧的是,她和我生前越来越像。
妹妹性格活泼开朗,在班级里人缘颇佳,是个段子手,很喜欢逗别人笑。可每每入夜,她便整宿的睡不着觉,翻箱倒柜的找安眠药,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她跟妈妈说她失眠,妈妈愣了一会,第二天带她去开了点中药喝。
妈妈变了很多了。
我回想我生前跟妈妈说我失眠时,妈妈笑了。她说,小屁孩一个,让你学会儿习就给你愁成这样,还学会失眠了。于是我常常睁着眼到天明。天花板上吊灯的花纹,我闭着眼也能画下来。
妹妹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
她疯狂的爱上了聊天与社 交,每时每刻都希望身边有人陪伴。她开始大笑,同学的一个笑话能让她狂笑不止,笑到其他人都皱起眉头。她不错过班里的每一次游玩和聚会,却在人群之中手足无措,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开始感受不到快乐了。
之前享受的事情,喜欢的东西慢慢变得让人疲惫,她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热情在手中一点点流失,直到殆尽。世界在她眼里越来越小,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于是拼命追赶,畏惧成为异类。
她自己不知道。但她已经在抗争。
同学的生日聚会上,大家高高举杯,歌颂友谊,歌颂青春。她在角落,心中一阵阵抽痛。
她大概想到自己还要过几十个生日,忽然觉得难熬。同学这时跟她碰杯,看见了她僵硬的笑容。
“你怎么了?”同学关切。
她仿佛看到了同学眼中的鄙夷和嫌弃,眼泪忽然抑制不住。她僵笑一声,“我肚子疼。”逃似的跑去卫生间。
被她抑制多日的泪水倾盆而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敢抽噎出声,死死的咬住下唇,豆大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妹妹开始不出门了。
我每日躺在她身边,却无法给她一个拥抱。整个假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吃饭上厕所,轻易不出房门。我看着她任由心爱的美甲劈掉,将骄傲的长发剪掉。她不再看喜欢的书,也不再碰她的宝贝吉他。
喜欢的东西全部失去了意义。她却感觉不到可惜。因为世界仿佛也失去了意义。
她每天都躺在床上看手机,或者发呆。有时爸妈不在,她便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流泪。她止不住,也不在意,任自己泪流满面。
她的作业瘫在桌子上,停留在最初的几页,她偶尔会去写两笔,但是那些字就像蛇蝎,刺的她眼睛生疼。
她仿佛忽然失去了做所有事的能力。
周末爸妈在家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吃饭。
妈妈看着她蓬头垢面的样子,气的直皱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每天赖赖唧唧的,这么能瞎矫情。你的作业写了多少了?”
她便赔着笑脸,“还没怎么写。”
妈妈总要检查她的作业。她便回房去拿。这几步路她也走得十分艰难,像受刑一样痛苦。
有一天,她试探着跟妈妈说,她心情不好,每天都很累。我在旁边听着,默默捏紧了拳头。
妈妈看了她一会,忽然哭了。她多了很多白头发,让人心疼。
妈妈说,她不逼妹妹写作业了,现在的孩子学会儿习就心情不好,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再拿这个来吓唬她了,她受不了。
我是鬼,理应没有感觉。但我仍觉得心脏钝痛。我对不起妈妈。
妈妈哭了一会,停住了眼泪,看着妹妹的眼睛,正色道,你可别学你姐姐啊,得什么抑郁症。她可不是你的好榜样。
妹妹眼眶红了一瞬,不再说话,面无表情的吃饭。妈妈还在说着什么,我不再听了,转身回了妹妹的房间。
我知道我对不起妈妈,可我不得不死。
开学了。妹妹背上书包走进学校,走向人群,像走进一个巨大的深渊。她在周遭的嘈嘈切切中无望的挣扎,心里有根弦渐渐崩断了。
她有一次和朋友开玩笑,小心的试探,“我最近心情很奇怪,我觉得我得了抑郁症。”
朋友惊异了一瞬,想了想道,“不是说抑郁症会死,你这不也好好的活着吗。”
她茅塞顿开,开始想到死,并且觉得轻松。我从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一切中看出。
她有时候会幻想她的葬礼,想到母亲会多么悲伤,朋友会多么诧异。她有时会想起我,她的姐姐。她最终走上了跟我一样的路。
可身边没人察觉。在旁人眼里,她不过是比平时沉默了一点。
夜半,我听到她的呢喃。她在呼唤我,“你那时,也和我一样痛苦吗?”
我觉得我哭了。我躺在她旁边,手指穿过她的身体,却没法触碰到她。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生前是个失败的人,死后是个失败的鬼。
周末的午后,妹妹爬上了一座荒废危楼的天台。她坐在地上,静静的望着天空,眼神却很空洞。那是我离开的地方。
十年前这里出了人命,被封了起来,没几年就没人再管,成了胆大的孩子玩闹的地方。偶尔家长吓唬孩子,会告诉他们这里死过人。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的问,“怎么死的?”
一过经年,逝去的人命已成笑谈。
妹妹发着呆,默默的流了一会眼泪。她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踏着黄昏回家了。
那天后,妹妹开始攒钱。既然没人拉她一把,即使再艰难,她也要尝试着伸出手去。
她想活下去。
我们的小城没有什么正规的心理医院。妹妹找了好久,找到了一家还不错的私人咨询室。经过初步诊断,确诊了妹妹的抑郁症。
医生听了她的倾诉,刚说了一句,“这错不在你,”妹妹便泪如雨下。
这大半年,长的像一辈子,她就在等这一句话。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无数个万念俱灰的瞬间,她被绝望和自责压的透不过气,都不敢如今天这样,畅快淋漓、毫无负担的哭一场。
她差点以为,生活就要这样结束了。
妹妹回到家,坐在书桌前,一粒一粒的数着刚开的药。不确定能不能治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复发,但她已经向外走出了一步。
活下去,就有希望。
她按照医生说的,拿出日记本,记录自己的心情。一字一句,写的艰难,却坚定。
我从后面环住了她,把头靠在她肩上。这一刻我多想让她知道,你不是孤独的,有人再陪着你,理解你,即使她只是一个孤魂。
“姐姐。”我怔住,我听见她在叫我。
妹妹还在写着日记。她不是对着我说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穿越时光,走到了我还拥有鲜活生命的时刻。
我听见她对我说,“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懒,也不是矫情。”
“你只是生病了。”
我感觉我流泪了。我摸了摸眼角,有点奇怪,鬼是不会流泪的啊。可妹妹一回头,我透过她的瞳孔,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我了。
她诧异了一瞬,哭着向我跑来,张开双臂。我也张开双臂。是我们渴求已久的,对方的怀抱。
但她没有抱到我。一阵微光闪过,我在她面前出现,又在她面前消失。消失的一瞬间,她抱了个空,我看到了她惊异又悲伤的目光。
不要悲伤。意识消失的那一刻,我想告诉她。十几年来,我孤独的挣扎,孤独的死去。没人知道我遭受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为何离开。
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解脱了。这是我失败的一生中你给予我的,最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