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和他的早餐车
学校进门右手边是一小片草坪,再往右走过草坪,是一排平房,那排房子地面沉下去大概两米,走在旁边路上正好能看见住户在院里活动。
学生们聚在那里要看的是第四户人家,院子主人是个年轻的疯子,平时疯子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时不时会站起来在院里溜达,嘴里唠唠叨叨说着疯话。能听清内容的主要是三句,一是“给你说我爸爸是大官。”二是“老子下次塞泡屎给他吃。”三是“痛痛痛脑壳痛。”夹杂着些骂人的脏话,张牙舞爪的做着滑稽的动作。疯子在院里耍疯,无聊的学生们在路上看着他笑,模仿他滑稽的动作,跟着他学那几句疯话。疯子看见了偶尔会回应:“给你们说我爸爸是大官!”“我塞泡屎给你们吃!”
看来也不是完全疯了,起码他知道学生们在拿他找乐子。
等到他疯够了,他有正事要办,学生们天天来这里看着,也是在关心这件正事。
疯子把院里的水管子打开,仔细的调到最合适的水流,非常仔细的微调着,直到那股水不再是连续的水滴,刚刚连成一根线为止才满意。一只大木盆摆在水流下,疯子要开始洗菜了。成捆的小葱解散开来,每根都洗得很认真,葱头摘下堆在一边,烂掉的或者发黄的葱叶掐去,又冲洗三遍之后放进大大的竹簸箕里沥水。
接着疯子开始淘米,整袋的糯米倒进大木盆,仔细的选。疯子在选米粒里的小石头和虫子,学生们就在上面帮他数数,还会提醒:“左边还有颗黑渣子,你没捡干净!”疯子有时会抬起头骂一句:“老子塞泡屎进去给你们吃!”,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会按照学生们的提醒把渣子捡出来。
糯米淘洗两遍后就泡在大木盆里,一只竹簸箕盖上移到屋里去,下一步是摘豆,有时是胡豆,有时是毛豆,有时是豌豆,这时候会有闲着无聊的学生起哄:“唉,小谢波,要不要我们下来帮你摘?”
“给老子滚,我爸爸是大官!老子塞泡屎进去给你们吃!”又是一阵哄笑之后,学生们差不多该回家了。放心了,米淘好泡上了,葱也洗干净了,豆子摘完随便洗洗没必要盯着了,葱头他会自己洗干净的,不管他了。
等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疯子和他的小推车会准时出现在学校大门口,一块木牌子写着“早点糯米饭一元”开始营业,头一天的看客们一定都是会光顾的,这是肯定的,要是不买为什么还花时间看着他做呢?
走到装糯米的大锅前是肯定要大口吸气闻闻的,确认没有米田共的味道才能放心。蒸熟的糯米粒粒分散,用酱油和猪油拌过,米香里带着酱油和猪油的味道。酱油染过的糯米不起色,凸显出豌豆的青绿。
疯子戴着口罩袖套,拿起厚塑料布,一铲米饭抓在塑料布上摊平,询问顾客:“放辣不?油辣素辣?”
当然要放辣,不放辣怎么行,这一片谁不知道疯子糯米饭就是靠那一抹辣椒酱出名的。
辣椒油用勺背在摊平的米饭上抹匀,接着是一勺花生、一勺葱花、几颗肉臊、一小勺坛水泡酸了又切得细碎的胭脂萝卜丁,酸辣咸香酥脆绵,女生们偏爱加一点点白糖中和些许辣味,疯子会非常认真的撒上。素辣就有特点了,那些摘下的葱头,头一天疯子会仔细的反复洗净,拌上香油、辣椒面、味精、五香粉、胡椒面、食盐、醋和酱油最后淋上,腌一夜之后装好摆在小车上,同样是辣椒,油辣和素辣完全是两种风味,这疯子还挺有一套的。等到他两只手把馅料都包裹进饭粒又团成团后,顾客手里的小塑料袋早已撑开等着了,撑开塑料袋是一定要吹口气的,这是食客们的信仰,就连走上校门台阶来买早餐的那些过路的大人,也遵循着这个规矩。
这时疯子会提醒顾客:“接好,烫,掉地上的就不准吃了。”
当然会有傻子弄掉到地上,有时是袋子破了,有时候是饭团烫手了,有时候是一不小心,反正总会有傻子弄掉的,几千人的学校,出个把傻子也正常吧,比如毛毛。
“哦豁!落到地上去了!咋办?”毛毛手里拿着一块钱和破掉的小塑料袋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不准吃了,不要踩到,踩到不好打扫,捡到垃圾桶去!搞快!”疯子生气的命令着毛毛,马上又铲起一勺饭放手里,等毛毛丢完垃圾走回来的时候,疯子又说话了:“袋子撑开,接好,烫,掉地上的就不准吃了!”
“我只有一块钱,赔你,我走了。”毛毛很无奈。
“就是一块钱,丢桶里去,袋子撑开,搞快。”
装钱的塑料桶是红色的,从来不盖盖子,放在小车的一角上,疯子从不拿手接顾客的钱,顾客自己丢进去一块钱就行,如果是整票子,也自己找零,没有人管你拿了饭团丢不丢钱进去,但从来没见有人忘记,也没有人会在找零的时候多拿走一块钱。
“谢谢,疯子,明天我拿一块钱来赔你。”毛毛这个口才,我很理解他为什么小学会被人打了六年。
“就是一块钱,滚,下回老子丢泡屎进去给你吃!”
不管是不是包了一泡屎在里面,反正疯子的糯米饭就是畅销,每天到第三节课上课之前一定会卖完,刮得锅底都发亮。而最后那个时间段就是大家跟疯子拉关系的时刻了:
“谢波,快点快点要完了,先给我,多点辣椒,我昨天没骂你哦!”
“谢波哥,卖给我一份,快点,最后几份了,明天我帮你剥豆。”
“两包,我经常去的,你肯定认得我嘛,谢波!”
“哥,饭少了点多加两颗肉哨吧,我喜欢吃你炸的哨子。”
当然无论跟小谢波说得多么的亲热,下午放学后还是会有学生站在疯子头上监督着,特别是新生,选择来照顾生意前是一定要去观察几天的。然后就沦陷了,经济实惠卫生的早餐,味道也很好。
课间操开始就跑去买,然后借到数学办公室送作业本的名义逃掉课间操慢慢吃,杨老师不会赶我走的。观察疯子几天之后,阿香的计划就是这样。
杨老师是行家,几天之后,他随口问:“你吃的都是谢波卖的米饭团吧?”
“恩,味道很好,杨老师,你吃过没有?”
“吃腻了,他开始卖的时候吃了好几年,天天吃就烦了。”
“你跟那疯子谢波很熟吧?”
“熟得很,以后不要叫疯子,叫谢波就行,事情他都明白,他以前不是疯子,变成现在这样子也是命。他那些疯话,也不全是疯话。”
“那他爸爸真是大官?多大的官?”
“那姓谢的很早前是生产大队大队长,读了点书的,后来进了城,当学校总务组长,手头有点权力,最后什么也不是,死好多年了。”
疯子谢波1970年生人,1997年的时候他二十七岁,在校门口卖了接近十年早点,家住学校最老的教师平房里。在成为疯子以前,他是十七岁的青年。他爸以前是乌有乡人民公社新店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七十年代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还有一帮知青。
谢大队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打倒公检法的时代里,跟公社领导关系走得很近的谢大队长,在新店大队是典型的恶霸。记工分分发秋收的粮食队上派劳力,都是他说了算,他老婆是大队会计,一个凶恶的农村婆娘。姓谢的是个老色鬼,村里女人和女知青都惧怕他,但他是谢大队长啊,钱和吃喝都让他管着,当年的女人和女知青们都敢怒不敢言,至于有没有人被姓谢的祸害,就不好去考证了。但他老婆在村子里破口大骂那些女人不要脸搞破鞋,是常有的。生活里没有童话故事,从现象来看,这姓谢的应该是得手了不止一次的。至于他老婆,既然是队上会计,老公当着队长,还是个为非作歹的无赖,经济上不干净应该也在情理之中吧。
在姓谢的一家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的时候,年幼的谢波就在村里成长,直到他七八岁的时候,他们一家搬到了城里,原因倒简单:天已经变了,要自保。
谢大队长一直走动得勤的那位领导很清楚,姓谢的留在新店迟早得出事,如果牵连到自己就麻烦了。于是那领导就把两口子的户口都转了非调离了。姓谢的调到希望中学当总务组长,算干部,这个差事也是能捞点油水。他老婆就安在学校当会计,总务组长和会计是两口子,那领导给这安排也是非常够意思了。而原来学校里的总务组长,只得下去任课当老师,原来的会计也丢了岗位,没有办法,安排去图书室搞管理,主要工作是给各个办公室收发报纸和信件。
姓谢的家伙并不满足于此,又向学校提生活上的要求:要有住房,转了非就是要搬到城里来的。于是学校只能又清理出一间老旧的教师宿舍,让姓谢的一家人栖身。
“先住着吧,等以后盖了新单元楼,我是一定要先住进去的,我现在发扬风格住平房了,组织上别忘了我。”姓谢的委屈的说。
还有人更委屈,那丢了岗位的小会计,高中毕业来参加工作没几年,兢兢业业的,各种账目不敢马虎,最后还是稀里糊涂的下了岗,当了图书管理。最可气的是,姓谢的一家又住到了隔壁的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情况到1981年有了些好转,上面清理运动中升了官的“造反派”,姓谢的倒了靠山,至于新店村那些破事儿,调查组也收到了很多举报信,反映贪污的,反映玩弄女知青的匿名信,由于姓谢的已经提前几年离开了,调查组便把材料转到了教育部门,教育部门对于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十分头疼,但群众意见很重要,不能不有所表示,便撤掉了姓谢的干部身份,开除党籍,降职留用,不开除公职送到司法机关处理,组织上已经是非常的宽大了。至于他老婆就不适合再干与钱沾边的事情了,当校工吧,扫扫操场,清理清理垃圾,停电的时候没有电铃,拿个摇铃在学校里溜达着打打上下课铃。
谢大总务组长变成了姓谢的老谢,依旧在总务组打杂,大队长老婆杜会计,变成了校工杜阿姨。原来的小会计终于不用再在图书室里混日子了,已经回教学岗位原先的总务组长倒不计较,表示,“感谢组织上的信任,都是革命工作,干什么都一样,我舍不得丢下学生,继续教书吧。”留在了教师岗位。
好人的想法与坏人永远不一样,姓谢的两口子就感觉这种处理不是宽大,而是非常大的侮辱,对原来的总务组长和小会计怀恨在心,对学校里的其他人也充满敌意。
中学老师好歹还是读了点书懂道理的,遇上姓谢的夫妻这样的混账货,是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的,到谢波十一二岁要上中学的年龄,他还是得到了老师们良好的对待,没有任何的偏见。但谢波并不是什么好人,什么样的家庭养出什么样的孩子,这个规律基本上还是很准的,十一二岁的谢波,从小就是惹是生非的小混账,欺负邻居,欺负同学,一身的坏毛病,很难扭转。
等到谢波初三的时候,他基本是校园小霸王了,爸爸是总务组的,妈妈也是学校的,自己在校园混大。老师们也知道,这家伙管不得,管多了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姓谢的两口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倒是那个留在了教师岗位上的老总务组长,对谢波还比较上心,该批评教育就批评教育,该关心就关心。因为这个老师跟自己父亲之间的这种关系,小谢波也明白,这个人不能招惹,能听进去一点话。
而住在谢波家隔壁的小会计就没这么幸运,十三四岁进入青春期的小谢波,遗传了老谢家优良的种猪基因,趴在窗台偷看小会计换衣服,偷看小会计洗澡之类的事偶有发生。小会计苦不堪言,但这种事情她难以启齿到处去声张,只能自己多加小心,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
该来的破事总会来,某天,小会计从家走出来的,就不巧遇上了吊儿郎当的小谢波。色胆包天的谢波,光天化日在校园里就嬉皮笑脸的调戏起女邻居来。小会计年纪轻轻性格腼腆,慌了神羞红了脸也不敢大声呼救,这时,刚巧另外两个男人路过看见这场景,小会计才算找到了救命稻草。年长点的男人就是原来的总务组长,他大声的呵斥,制止小谢波耍流氓的行为。年轻点的就比较暴躁了,上来就是几个大耳刮子,边打边骂:“打死你这混账王八蛋,大白天就敢耍流氓,别人惹不起,老子不是这单位的总惹得起,你再动一下试试啊。”正是严打期间,对这件事情谢家人不敢造次,压了下来无人再提。
路见不平的护花使者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小会计感激他的义举,芳心暗许,认识后没多久两个人成了情侣,谈了半年多,大红喜字贴在了小会计家的院门上,有了男人在家,谢波便再不敢来偷看了。
小会计的孩子过了一两年就在小院里出生,在校园里成长,老师们都喜欢这个孩子。小孩每天听到下课铃了就会在院外的路上坐着,看着草地上的花花草草,也等着爸爸妈妈下班回家。
这一天爸爸妈妈还没下班,高中生谢波倒是先放学了。
“哥哥拿糖给你吃啊!”
“谢谢哥哥!”
但糖纸里包的并不是糖,是肥皂捏的小团,小孩吃下去满嘴巴的泡泡,哇哇哭起来,谢波则在一旁哈哈大笑,边笑边骂:“小狗东西,老子下次塞泡屎给你吃!不准哭!还哭老子打你!”
“你再说一遍!下次你塞什么?”孩子的爸爸这时已经站到了谢波的身后,看着孩子满嘴的肥皂泡哇哇在哭,还有笑嘻嘻的谢波,什么都明白了。
“你敢做什么?老子下次塞泡屎……”
话并没有说完,谢波就不用说话了,孩子爸爸一巴掌就把他从路面扇到了院子的地面,两米多高,大头着地。
“这一跤下去摔破了头人也昏迷了,送去医院去治疗了一段时间人醒过来,就成现在这样了,叫什么头部外伤引起的弥散性脑损害,反正就是疯子白痴吧,基本是废人了。”杨老师继续说下去。
“后来姓谢的一家不干啊,要让小会计家赔儿子啊,事情闹大了,闹到学校,学校对这家人也是忍无可忍,校领导写份报告,请求组织上严惩这恶霸家庭,很多老师也憋了很久联名递上去了。这种恶霸,自己身上有屎还找事,组织上重启调查工作,又深入挖些材料,生产队时期那些事全部一锅算总账,姓谢的开除公职还判了十五年徒刑,送去坐牢。那姓杜的婆娘还接着来学校闹,校领导忍无可忍也一并开除了公职,学校准备把房子也没收了,撵他们一家滚蛋。那姓杜的女人就自杀了,没抢救回来。死前留了遗书跟原来的校长求情,说知道错了,是自己孩子不懂事惹祸,请求学校网开一面留下小屋小院,那姓谢的坐完牢能回来起码有个窝。”
学校最终没有收回小院子,两居室带厨房和小院都留下了,但姓谢的也没从监狱回来,他听说老婆自杀了,在牢里想逃跑出来,被保卫人员一枪打死在劳改农场。小院里就只剩一个生活勉强自理,十七八岁的疯子谢波。
“然后老师们就帮他想办法,一点一点的教,一点一点的磨,让他生活能自理。为他以后生活有个保障,又教他蒸糯米饭来学校门口卖,开始是老师们轮流有空就去守着他,从淘米开始教,洗葱切葱,熬辣椒酱,炸花生米,木工房做小推车,美术组写小牌牌,教他收钱,一点点的让他学。饭蒸得不好软了老师们分回家去吃,硬了加水让他重新又蒸,折腾几年上手了,他能自理就行。然后又轮流看着他卖,怎么戴口罩,不要烫到学生,规定掉地上不准吃了,怎么收拾卫生,偶尔学生要没带钱走到小车前也就不收了,掉地上少收一块也不准动手打人,都是一点点的教。差不多到九二三年,基本就不用管了,他自己全部能弄完了,老师就喊学生们放学去帮忙盯下,到后面都不用喊,学生们自己就会去,怕吃到屎。”
“小会计一家,就是现在他家隔壁那家吗?”
“调走了,出这么大事情小会计就调走了,医疗费付清了,赔偿金也给了,这事情算过失伤害学校方面去派出所说明了,就没追究刑责。那孩子他爸本来也不是本校的,在单位分了房子,一家人就搬走了。隔段时间他们家还会到学校来多少送点钱,希望学校帮忙照顾下谢波的生活,学校收了再转给谢波,谢波的钱现在都是学校会计在存在管。经常有老师去他小院看看情况,缺点什么给总务组打个招呼帮忙解决,这个谢波,学校肯定是一直要管他的事情到他死的。不过不用太担心,他的早点现在做得不错很好卖,早些年我是吃烦了,难吃得要死。”
也不知道是该可怜还是该憎恨,这疯子背后的故事让人很不舒服。故事总是离我们很遥远,过去的事情听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又那么的真实。
隔天又去买了糯米饭团,顺便帮毛毛悄悄丢了一块钱进塑料桶去,饭团拿回教室在手里捏来捏去,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但想起那个奇怪的故事,又有点不想吃了,一直捏到冰凉,捏到饭团成了糍粑,还是没咬下去。
今后还吃不吃呢?想想觉得可恶更多,不值得可怜,又想了许久,故事的脉络渐渐清晰,是非常的可恶。我绝不能可怜他。
“后来不买他的早点是这原因吗?阿香。”
“原因并不在早点上。”
“那是什么呢?”
“想明白了,原因在于故事里的人。”
“故事里的人就在校门口站着。”
“另一个人物才最关键。”
“是哪一个呢?”
“坐地上哇哇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