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九歌•山鬼》
洪荒时有山槐江，为黄帝玄圃，遍地黄金美玉，万物有灵，神英招所管辖。槐江山东望为恒山，穷鬼物以类聚，聚集在恒山四胁之下。英招巡视四海，归途中遇一幼鬼，年少灵慧，顾盼生辉。英招心生怜悯，为免其于恒山受苦，携之返槐江，以槐江之灵气养之。后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改面，后百世轮回，众神陨灭，余山鬼独守槐江。
“山鬼，择此地栖，悔否？”
“不悔。”
转眼间，又是百年。
梓桐今年四五岁，头上黑发松松散散地垂着，穿着破布裳。他是爹娘的第五个孩子，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吃奶的弟弟。今年地里收成不好，爹娘愁眉哭脸好几天，这天终于不愁了，打起精神来给梓桐做了顿好饭，让他吃得饱饱的，就带他来大荒山砍柴。
梓桐从没砍过柴，毕竟年纪小，啥粗话也不能干，老是叫爹娘嫌弃，今天他终于能干点事了，高兴地在大荒山的林子里蹦蹦跳跳。等他回头一看，穷爹娘早没了身影。
梓桐在原地呆了很长时间，天色渐晚，林子里传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梓桐又冷又饿又怕，终于茫然大哭起来。
他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唱歌声，声音哀婉凄清，更添恐惧。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然后他就哭得更大声，仿佛特意跟那歌声较劲似的。那声音停了，梓桐抽噎了一下，悄悄睁眼看了看。
一看不得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正站在梓桐面前，月光倾泻在美人发间，不及他眉眼如画，善睐的明眸此刻正微微地眯起，带着几分魅惑几分危险。
“呦～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晚上不回家小心狼来吃了你。”
梓桐看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抱了上去，把眼泪鼻涕蹭了人家一身，哽咽道：“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梓桐找不到爹娘了呜呜呜……”
山鬼妖媚的脸有些抽搐：“我不是姐姐……我是哥哥！还有，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日落之前就下了山……”
梓桐眨了眨眼睛，哭得更厉害了。
山鬼听得头疼，他俯身抱起小孩，尝试着轻柔地拍拍梓桐，软声哄道：“宝贝乖，爹娘不要我要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哥哥这么好看，你绝对不亏……”
山鬼身上带着好闻的槐花香，梓桐哭累了，就这么在美人温软的怀抱里安心地睡着了。
山鬼养着梓桐纯属为了打发日子，几百年如一日的日子他是过够了。
自众神陨灭、天帝得道，世间秩序重排，妖魔鬼怪被禁止涉足人间，但人类总不识好歹地侵犯它们的领地，妖魔鬼怪日日被气的嗷嗷乱叫，又不敢动手伤人，郁闷不已。山鬼脾气好，任凭槐江山脚下的百姓来来往往，供其所需，偶尔也饶有趣味地看看人间事。
只是看得多了难免厌烦，因为无论世代如何更迭，人世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污浊、人心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善恶交织。
养个小孩倒是挺得趣，干净地像张纸，任人揉捏。
山鬼给藤蔓上睡着的梓桐打着蒲扇，信手拨了拨他纤长的羽睫。
唔，还挺好看的小孩。
槐江山像个世外桃源，梓桐在里面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在山鬼的指导下读书认字，见识自然万物。山鬼长得像个花瓶，但是他肚子里也有几分墨水，以前学着是想看看人间听说很有意思的话本子，没想到还能成半个教书先生。
梓桐十八了，出落成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他想寻求的知识更多，他想去往更大的世界，这是每个少年的胸中志。
山鬼比谁都了解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在梓桐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尽管舍不得，他还是没犹豫地点点头。
梓桐特别高兴地跳了起来，搂住山鬼的脖子就给他脸上来了个吻：“我就知道我家阿山哥哥最好啦！”
在梓桐没看见的角落里，大美人妖媚张扬的脸渐渐成了绯红色。
梓桐收拾行李下山进城了，山鬼日日在山头上望，期盼着那个少年的归程。
小鸟精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山鬼山鬼，你在望着谁？”
“我家小孩。”山鬼懒洋洋地应。
“山鬼山鬼，人家早不是小孩了，是好生俊俏的少年郎！”
“那也是我家的。”
野花精扭着婀娜的身子凑过来：“山鬼山鬼，你可知人间男孩到了二十便要行冠礼，表示到了弱冠之年，可以与心爱的女子成婚啦！”
“我知。”
“那你看我配不配得上你家小孩？”野花精幻化成少女模样，俏皮俊丽。
山鬼斜睨她一眼：“丑。”
野花精不服气：“自然没你好看，也不能说是丑吧！”
“我家小孩值得世间最美的配偶。”
“世间女子最美也就我变的这模样了吧？难不成……”野花精瞪大眼精：“山鬼，你想自己上啊？”
山鬼将一缕青丝挽到耳后，向野花精抛了个媚眼。
野花精觉得骨头一酥，身子软下去现出原形，尖细的声音倒没停：“大美人也喜欢少年郎啊！”
山鬼含笑不语。
“可、可是，大美人是个男人啊……”
山鬼一愣，眸色暗了下去。
梓桐一去便是快两年，中间倒也飞鸽传书回来过，道声安好，但不见要从城里回来的字眼。
山鬼无聊时便开始学着人间父母给儿女做礼服，成冠礼服、新婚礼服……尺码可以随时变，反正他有法力，只是私心将其中一件喜服按照自己的身形做成。
山鬼把自己的礼服藏了起来，他不知道这礼服还能不能用上，梓桐不回来，证明他还留恋着人世间，山鬼愿意违背天道同梓桐入世，但若梓桐不愿，他永不强求。
行冠礼之日将近，梓桐也终于传来了要回山办冠礼的书信。山鬼高兴坏了，同山中妖灵一起布置场面，槐江山已是近千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梓桐年满二十当日回了山，带着一个男人。
看见自家小孩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山鬼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阿山哥哥，我、我喜欢男人……”
“阿山哥哥，他待我很好，像你一样好。”
“阿山哥哥，我跟他讲，大荒山就是千年前的古山槐江，他还不信，一到山里就目瞪口呆了……”
“阿山哥哥，你是我唯一视为亲人的人，我们在你这里拜堂行礼，好不好？”
像往常那相守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一样，山鬼微笑着，说好。
梓桐欢喜地与男人拜了礼堂，在槐江山众灵的祝福声中，在山鬼的见证之下。
山鬼看着心爱的少年在他面前缓缓行礼，手指微颤，心头似有利刃划过，血滴凝住，不能化泪而出，却化作一张明艳笑靥。
真是人间绝色，令天地万物黯然失色的美，可是，那个少年再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梓桐，明日便要回城？”山鬼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阿山哥哥。”梓桐有些伤感：“我们以后就在城里定居，可能不能经常回山来了……”
山鬼抚了抚梓桐的脑袋，轻声道：“你已经是行过冠礼的男子了，不要那么多愁善感，勇敢果断些，认定的事不必回头。”
山鬼递给梓桐手中的玉：“这是我在槐江山上得来的玉，带着上古众神的灵气，虽无法力，但带福泽，好生带着，就如同我在身边。”
梓桐小心翼翼地接过，贴在掌心。
次日，梓桐带着那个男人下山，山鬼没有露面，说是在山头用歌声送别。
梓桐手里握着玉，上面仿佛带着山鬼的体温，他手心微微冒汗，总觉得有心悸之感。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那是初见时，林中飘荡的吟唱。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梓桐恍惚中想起他以前和山鬼的一番对话：
“阿山哥哥，死亡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死亡自然是痛苦的，但是和近千年的孤独沉寂比起来，死又有何惧？”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声戛然而止，梓桐似是惊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独自转身往山头跑去。
“阿、阿山！”
山鬼的身形近乎透明，他闻声缓缓回头，对着梓桐展开笑颜：“怎么回来了？”
“你做了什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梓桐震惊又心痛地揽住快要消散掉的山鬼，红了眼眶。
山鬼指了指梓桐贴着心口放的那块玉：“此玉石……乃我精魄所化，可惜……剩下的精魂不足以支撑我的存在了，便只好就此消散……”
“这块玉石有灵，会永远陪伴你、保护你，就当是我陪着你吧……”
虽然你现在有人陪了，但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别人都可能不要你，但我永远不会不要你。
“小毛孩，怎么又哭鼻子了？这次……可…可不准把眼泪鼻涕蹭我身上了……”
梓桐死死地抓住山鬼的手，但是他怎么样也阻止不了山鬼的消散。
山鬼在笑，面容一如当年月夜初见。妖媚的眉眼中，依稀还有洪荒之末那说着“不悔”的小小幼鬼的清澈目光，千年未改。
“如有下辈，愿能陪你一辈子，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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