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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不知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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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暗街后,商玲珑拢了拢身上的玄氅抵御夜阑寒颰,挺直的腰杆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勉力拐入里坊后,终是不堪痛苦弯下。适才的颐指气使,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现下难以为继,眼见就要一头栽于地上,磕她个头破血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斜刺里一手迅疾而至,示中并指瞬点于女子印堂上,指间白光若隐若现,似缠了一层薄薄的飞絮,待灵光尽数融于玲珑额首后,那人才将这修长玉指缓缓撤下。

玲珑于此时,终是顺出了一口浊气。

她晃了晃身子伏拜于地,竟是对着刚才那人双掌交叠,利落磕下一平生大礼。

夜幕中,只闻那人轻叹了一声,倒无言语。

“玲珑叩谢道长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唯来世当牛做马,以报道长恩泽之万一。”玲珑将额头叩在青灰手背上,凝噎而道。

“报恩?”那丝毫不逊于玲珑的珠落玉盘之声,自坊间暗影里幽幽逸出,“你当真以为,你还能有来世吗?”

一语毕,云纹浅帮靴履自暗中缓步踱出,一尘不染的荼白道衣盈着满身如水月华,徐徐出现在了女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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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这才抬起头来,自下而上,极近卑微之态仰视着那人。

——太极昆玉冠,蚕丝得罗衣,脚踏云纹素朝靴,腰挂烫金乾坤囊。凤目疏眉,仙姿卓然。云展随性披搭于肘间,连着过腰的流瀑墨发一并随风翩舞,举手投足间尽一派流风回雪。

“续命符需得引燃二魂一魄方可施效,而今你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魂六魄,璧破难全,生生世世,你都出不得枉死城了。”那年轻道人冷冷而谈。

女子双肩微僵,紧抿着发灰的檀唇不语。

其实早在三个月前,她便该红袖香销了,若非花婆婆寻来这位道长,她哪有机会可燃魂施咒,撑到与孟页章见最后一面。拖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了。

这逆天施为的下场何如,她一清二楚,然纵使如此,她亦甘愿。

“那玲珑便在枉死城里为道长燃灯祈福,以报恩德。”许久后,女子终是说道。

“倒也不必,”道人摆摆手,“花婆婆于我有恩,此番便算是还她这个人情了。”说着他蹲下身,月珥朦胧间,一双澄如秋水淡若琉璃的眸子就这样施施然,映衬在了女子眼尾泛红的双目中。

这是双极好看的眼睛,甚至比起孟页章还要惊艳上几分——瑞凤回眸,精致的眼尾优雅上翘,中有眸光流而不动,湛然若神。而当他将匀薄眼睑微微下垂时,凤眸更显三分狭长,无端又多出了一丝霜冷冰寒的难近之情。

“最后一面,却将话说得那般难听,”他看着她,抬手指了指她的心口,问道,“这里,就不痛吗?”

玲珑一怔,随即破颜一笑,点了点头,“痛的,非常……非常痛,可是……”她将双手握于心口,沉沉攥紧,尽管那里早就没了跳动,“若不这般,他又哪里肯放下。”

“一个人黯然销魂,总好过两个人回肠九转。想来恨一个人,总归是比爱一个人活得长久些。”

“可从此,你商玲珑在他心里,便和街边那群倚门卖笑的薄情浪女无二区别。你倒行逆施,万劫不复赶来,就为了让他这般恨你入骨,怅怨难平。如此,当真值得?”道人接着问道。

玲珑摇摇头,“无妨,如斯也好,一个女闾章台人又配谈什么连枝共冢呢?”她粲然一笑,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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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夜幕下的冰轮圆魄悄然间已上至中天,暗色如墨,星光陆离,一忽儿诧然,一行珊瑚血泪竟自她眼角蜿蜒而出,颗颗红玉滴坠而下,碎成了一地的彼岸朱华。

“黄泉路遥,忘川水冷,我一人也能走得很好……无需他来相陪。”

她是残魂续命之身,已失五感六识,痛到深处淌不出铅水来,只能以眸中血代之。

“劳烦道长许久,玲珑心中属实难安,然天地不仁,哪能事事遂人愿。玲珑临走前,再忝颜恳求道长一事,”她坚持跪在白衣道人面前,毕恭毕敬,又是狠狠一叩首,咚的一声,榴红花钿应声而裂,“求道长勿将此事告知于他,玲珑九幽之下也必然感激涕零!”

话语未尽,女子已是怆然泪下,残红满面。

晚风渐疾,竞相纠扯着满树的柳枝拂摇,沙沙作响,斑驳暗影投射在年轻道人的白衣上,左曳右摆,宛如愁思柳木伸出的千枝百桠,竟试图阻止下这一场又一场痴男怨女的苦情悲剧,诡氛异常。

此时风卷残云,遮天蔽月。

影影绰绰下,只见那道人阒寂无言地举起了臂间的轻云拂子……

七日后的初晨,惠风和畅,晨光熹微。

孟页章简单收拾好了包袱,在一干友人依依不舍,千叮万嘱的十八里相送后,孟页章决绝一转身,利落踏上了回往长安的河津渡口。

一年一度的春试将于一旬后的长安进行,此番只要他顺风顺水,星夜兼程,便可来得及参与此次的科举春试。

在这七天里,他发疯过,哀嚎过,甚至不食不饮一心求死过,但好在最后他的理智拨乱反正,及时打醒了他——自己若死了,于那女人而言,岂不更是拍手称快!所以凭什么?我孟页章凭什么就要遂了她的龌龊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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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我孟页章不仅要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登科进士,金榜题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云泥之下,让你这辈子都对我可望而不可及!

孟页章沉静矗立在渡口,耐心等着客船渔舟的前来。

闲暇四顾时,忽见渡口蒌蒿水艾边不知何时竟站了一白衣道人。

此时正值金乌初升,万丈光朱平铺水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那人临水而立,一袭霜素雪衣飘然若画中谪仙,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三指宽的茶色暗绫缚于双眼上,绫带混着墨发兀自随风纠缠,鸾仪凤姿。

现下,就见那人捧着一个白瓷小坛,正一把一把地往江里撒着什么东西。

尽管隔了百米远,但那道人的遗世独立之姿顷刻间还是让阅人无数的孟页章怔上一怔。

他也曾见过百千位羽士真人,然长得如此俊逸不凡,仙风道骨更远甚三清真仙的盲眼道子,他还是头回遇见。

孟页章心下有疑,走上前去。

待及近,他才看清,那盲眼道人的茶色暗绫下,分明是一双完好无缺的眼睛!

“道长,您这是……”孟页章大惊!

那人一侧首,见是他,了意笑道:“贫道未盲,不过眼有疾,受不得这白日青光。”说着,手下也未停。

闻言,孟页章半信半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垂眸一瞥,就见到他手中捧着的小巧骨灰坛。

——原来那洒于江中的东西,竟是骨灰!

道人见孟页章盯着白坛瞪圆了双眼,倒也不甚在意,回首接着抛洒骨灰,边道:“一个傻姑娘的遗愿罢了。我见她颇为可怜,便允了她三件事——这是其二。”

“她不知心上人日后会落居何处,只能求我把骨灰洒于江河。万渠通泽,百川入海,她的爱人此生终是离不了水路道行,如此,她多少也是离心上人更进一步了。”

孟页章听完,心中登时酸涩滞堵,一时不是滋味。他人之妻情深不寿,虽死犹存,可自己的呢?呵呵,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那姑娘的爱人委实幸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孟页章此刻也说不上来是该欣慰,还是该难过了。

耳边突传来艄公的吆喝声,是船来了。孟页章连忙作揖告辞,转身就要离去。

“公子且慢。”道人突然出声拦住他。

孟页章一顿,不解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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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年轻道子于漫天虹霓晨霞下放下白坛,对着自己也是一拱手,悠然道:“我见公子额头开阔饱满,隐隐有才气流转,文星高照,乃是天命之人。此番科举一试,必将上列琼林。惟愿公子高中之日,还可记得贫道一言。”

他直起身来,目不斜视,茶绫下的瑞凤修眸炯炯有神,“——秦楼楚馆之可怜身,担得下世俗詈词后,便担不下风月里的骂名了。望公子惜之珍之。”

道人所言,似话中有话。

孟页章呼吸倏地一滞,隐隐间,他竟觉得迎面一记白浪狠狠打来,铺天盖地,有什么不可预知之事,正在悄然向他逼近,打算颠覆他的世界。

连他的手都在隐约颤抖。

艄公的吆喝声此刻愈发急促,显然就要拔锚开船了。若错过这次科举,他只能再等来年。孟页章索性把心一横,放弃追问,拔步奔向客船。

而这一转身,算是彻底与心中所寻失之交臂,一去不回了。

白衣道人直到那江中一叶客舟远遁天际后,这才轻叹一声,缓步离去。也未见他如何动作,一眨眼,腰际插着云展拂子便转握在了他手中,缕缕尘丝绕指而延。

足不染尘,道衣下摆霜色银线层层刻勒着曲水流云纹,一只云中仙鹤昂首振翅,云漫色奇。

此去前路——沁芳阁。将那位名叫李丝丝的姑娘赎出身来,便是玲珑央浼他的第三件事。

也罢也罢,道子拂袖而去。

……

一曲笙歌戏幕落,谁怜曾年胭脂色。花开花落花不尽,不闻当年未央歌。

——道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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