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七年,京城,大暑。
这天的阳光好似通了人性,格外温和。耳畔偶尔有风划过,它像是在悄悄呓语,挥散眷恋,做最后一次吻别。
一阵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街南走来,穿着标准的锦衣服,个个腰间别了一把绣春刀。他们步伐一致,神色肃穆,前前后后十几队人马,围住中间那辆困住囚犯的马车,庄严的押送刑场,好不气派。
一大早街边陈列了许许多多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有磕着瓜子的,有端着碗嗦粉的,有灌着酒壶的,有砸着草根的,有东张西望的,有谝着闲传的…数不胜数。
忽然有人叫到,“来了来了,卖国贼来了…”
“哪呢?”
“那呢”
三个老妇笑做一团,“有热闹看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万众瞩目的马车上,坐了一个佝偻半百的老人,头发是披散开的,囚衣上下开了好几处口子,脸上和胸腔有未干涸的血迹,随着车子的晃动,血挣开伤口簌簌往外流。
夏然眯着眼,他在昭狱待太久了,久到害怕见到外面的一切。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听不真了,这条街沿着记忆的路线,却在此刻像被冰冻了回忆,只剩下落寞。
眼前好似有无数张脸,无数张嘴巴,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若隐若现。那些貌似熟悉的人,那些貌似听过的声,不知是送别还是嘲笑。
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淡然的托着铁制的脚镣和手链,一步步走向刑场。只是腿受了风寒和被拷打的碳伤,走路有些一跛一跛的。
刑场那么近,却那么远。
“去死!”
一个嘴角别着痣的弱冠男子怒气冲冲的朝夏然扔了一个臭鸡蛋。
他像是不奋气,又扔了几片绿色的叶子菜,“你们夏家就该下地狱!”
该男子的行为成功唤醒众人的热闹心,成功找了点在平淡生活的欢愉,他们纷纷效仿,不停应和,场面乱作一团。
“不要脸的老东西!”
“你们夏家活着就是罪过,你们祖祖辈辈不配为人!”
“我诅咒你们夏府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
无数攻击来自于这些曾经熟悉的邻居、同僚、挚友,无数谩骂像折碎骨头,断掉筋脉,抽干血液一样让人痛彻心扉。
所有人的坏情绪可以任意发泄,肆无忌惮的诅咒,好似同时攻击一个人,可以得到身边人的认可。
好像就面前这一个人十恶不赦,所有人都是被上天眷顾的天使,善良高洁,他们怀着正义的心,以为做了英雄般的事迹,他们就会不同,因为他们攻击了坏人,所以他们是不同的,是高人一等的。
这种莫情其妙的优越感,正义感,这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殊不知,他们才是最蠢最傻的一群无脑者。
是非不分、善恶不分,结果是做了当今权位最高那位的棋子,他们将恶手伸向保护他们的良官,结局确为恩将仇报。
这…多可笑!
夏然停在砍头的刑台旁,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他用力的抬起头,想感受太阳施舍的温暖。
怎么不可能不在意,为何眼不是瞎了,耳不是聋了,为何还可以感受到,为什么……上天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拿走我老头子的命就拿走吧,只求你可以好好保护我的小小。我夏然这一辈子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我真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永远不可能步入轮回,我都不在乎,只求别危及我的小小,让她可以普普通通过一生,健康长大就好了。
只求她下辈子再也不要做我夏然的孙女了,对不起小小,是爷爷拖累了你。下辈子一定要投生到一个好人家,爷爷祝福你……
“午时到…行刑…”坐在椅子上的蛮官往夏然脚边扔了一个令牌。
夏然被押下断台,他闭上了眼。
“爷爷…”
场面一度变静了,纷纷扭头朝刑场旁的酒楼看过来,剁子手的刀停在了空中,也在找声的来源方向……
那一瞬间,夏然好似听到了一声呼唤,他努力睁开双眼,却那么精准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笑了。
那声爷爷好像陪他一起走过了生命的尽头,直到心脏停止跳动,那是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