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日子，俊生沉迷于陈宛玉的身体。他像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那个女子的温柔乡内，不肯苏醒。屋子明明不开帘笼，却依旧四处春光。
我无以抵挡。第7日起，我拒绝进食。这不是洞庭湖，没有我熟悉千年的湖水和氧气。我还不能成仙，绝食太久，依然会死。
我不怕死，我怕即使我死，俊生都不肯再疼爱我。
那个黄昏，许是俊生累了。许是已经有略微的倦意。他下得床来，好像想起什么，走到了池边。
我漂浮在水面，不摇不动。我不是做戏给他看，我已气力渐失。
我是真的疼。
俊生“啊”了一声，两手如水将我捧起：“鱼欢，鱼欢，你不要吓我，快快张开眼睛，让我看到你还在。”
我生他的气了，我在伤心。所以我不听他，执意闭着双目。
俊生将我放回水中，手指轻抚我的脊背：“鱼欢，是我不好，我忽视你了，这些天忘记照顾你。我该死……鱼欢，若你真有不测，我该如何？当初是我将你带回，早知如此，不如不救你……”
他不停自责，我终于不忍心，张开眼睛，无力地，摆动着尾巴。
俊生的眼中，竟然流下泪来：“鱼欢，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边流泪边笑，像个不自控的孩子。俊生，他还是在意我的。
他的声音引得陈宛玉好奇地走过来，她探过身看：“呀，俊生，怎么在卧房里养了一条鱼，这样艳的颜色，不好不好，快快把它弄出去。”
她的声音细腻娇嗔，她还是他新婚的妻，正该是宠爱万千的时候。
俊生回身圈住她细细的腰：“这可不行，鱼欢是我带回来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我有承诺。”
陈宛玉碎碎地笑了：“一条鱼，你对它承诺什么？红色于我们呢，是大吉大利。它，怕是会不祥的。俊生，你也晓得玩物丧志。你该好好读书，早日博取功名才是。”
俊生松了陈宛玉：“功名，我才不要。做人本来够辛苦，功名利禄，还不如，做一条鱼自在。宛玉，你我一起，快乐一生足够。”
陈宛玉微微皱眉：“俊生，男人要晓得上进。我想要一个，有出息的郎君。”
俊生不答，转回身，拿了为我精心制作的食物，一点点撒入水面。陈宛玉的脸色，也一点点黯淡下来。两人不再说话，直到下人喊了用餐，才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那夜，红罗帐内，无声无息。
02
日子这般，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月后，男女的欢爱，俊生不再沉迷。陈宛玉日日催了俊生读书。俊生先是不应，之后便有些厌烦，一早一晚，两人也有了口角之争。
其实俊生偏爱读书，不为功名。他在这个家中的寂寞，始终因此而生。何员外拿他无奈，想着为他寻一红颜，劝解他懂得上进。
但俊生，他生来，便不是那样的男子。他清高孤傲，鄙视一切浮华事端。眼前荣华富贵，全当过眼云烟。
俊生，他实在，不适合做人。
那日以后，俊生再没有冷落过我。不管陈宛玉怎样嘲讽，他每天都会有一些时间，看我在水中嬉戏，喂我进食，同我说话。他终于发现，他的帐内红颜，不是他梦中的知己。
陈宛玉，她开始厌我，烦我，恨我。认定是我的缘故，使得俊生鬼迷心窍。
她夜夜在俊生身边，想着除去我的理由。曾有一次，她趁俊生不在，将我自池中捞出，放置地上足足几个时辰。她以为这样我便会死。
俊生回来，她匆忙将我丢入水里，我瞬间摆弄游得自在。
她在一旁恨恨簇眉。一个美貌女子，恨起来，面容竟是丑的。甚至俊生回来看到她，无端地怔住。
俊生不管她的恨意，依然悉心照料我，每隔一天为我换洞庭湖中取来的湖水。洞庭湖其实离何府很远，他不厌其烦。他日日叫我的名字，比叫宛玉两个字，更加地温柔。
陈宛玉的恨，日深一日。
她开始向府中，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女子讨教。她告诉她们，说何俊生被一条鱼迷了心窍，怕是鱼精，早晚，毁了他前程，毁了他性命。
何员外的那个妾侍，唤做丝丝的，因何员外另结新欢而渐渐失宠，对一切都怀恨于心。她向陈宛玉传授，如此这般这般。她说：“定要那条鱼，死无葬身之地。”
陈宛玉笑了。若俊生看见她那刻的笑容，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寒冷。
03
几天后，陈宛玉忽然“生病”，躺在床上呻吟，说，全身疼痛不已，难以支撑。
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竟也做得如此低劣的戏。
丝丝趁机带得一个名号很响的郎中回到府中，那个丑陋的男人，丝丝只用一夜的身体，便抽去了他的灵魂。
他替陈宛玉把脉，他的话，句句是丝丝教得：“贵府，有条鱼在作怪。冲撞了少夫人，吸她的阳气。幸好察觉得早，还有得救。只需开两副药，用那条鱼全身的血做引吞服，便可痊愈。否则，性命难保……”
陈宛玉作势大声呻吟。
府内乱做一团。
何员外下得令来，取我性命。早有人急急奔到池边，伸手将我捞起。
一直沉默的俊生，几步跨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拿过：“不许杀它，一定要它死，不若，要我死。”
如许长的光阴，俊生对我的情，连他自己都不觉，已入身心深深处，难以自拔。他面对我将要“死去”的的刹那，忽然醒悟。
我在他掌中，微微合了合双唇。俊生，他怎会知道，人的力量已无法要我死。而为俊生的这句话，即便我死，又有什么不值？
白素贞，我忽然想在雷锋塔下，她也有她的幸福。她的不悔。
“俊生，你疯了。”何员外大怒：“它只是一条鱼。”
“是，它只是一条鱼，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它？人，真的非有这样的狠心不可吗？”他看着陈宛玉，看着曾在他怀中妩媚万千的女子，“你真的就，不能放过一条鱼？”
何员外颓然地顿足，拂袖而去。他一生，只俊生一个儿子。即便恨铁不成钢，谁若想俊生死，只怕他会拼了命也不肯。
来看乱子的外人，也识趣地一一退去，只留下俊生，留下脸色苍白的陈宛玉。她的苍白，为计谋地不能得逞。
“何俊生，为了一条鱼，你宁肯看我死？”她口中的牙，几欲咬碎。双目内，全是憎恨全是不甘。她不信，自己一副如水的女儿身，竟然赌不过，一条不会说话的鱼。
其实她错了，她之所以输，是因为，她丧失了能让她更美的爱心。
俊生是个善良的人。他隐隐，看穿陈宛玉的心。
04
陈宛玉的“病”再生不下去。俊生终于彻底知道真相，叫丝丝的女人，只是想添乱，无所谓站在谁人一边。
那天起，俊生不再近陈宛玉一步。他在我的池边，搭了一张简单的小床。陈宛玉，她的如花美貌，在俊生眼中，终于成空成烟成雾。
一个女子美貌如厮，因失了一颗有爱的心，那样的美貌，变也庸俗不堪。
陈宛玉终于忍耐不下，收拾细软回了娘家，不肯再踏回何府半步。有一个太过值得同情的凄厉借口：何俊生为一鱼精所祸，已失去正常神志。
这段婚姻，便这样不了了之。俊生的心更多地放在我身上。他常常问我：“鱼欢，为何，你不是一个人？为何，我又不是一条鱼？”
我不语。总有一日，我想，我会答他。
陈宛玉不遗余力，终于使得整个洞庭湖畔人尽皆知：何府的何公子已失常。为一条鱼。
从此再没有媒人肯登何家的门，纵然何员外家财万贯，他的钱，不再使得有鬼推磨。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何家，从此绝后。
而所有的罪，是我。
何员外终于不再迁就俊生，放下一句话。他，非要我死不可。
父亲的决断，俊生一个人抵抗不过。只得央求：“再留它最后一日，随您处置。”
一日，一日我翻不了天。何员外再次拂袖而去。
那日，俊生一刻不离地守着我，他坐在池边，缓缓落泪：“鱼欢，我真的不能留你了，留下来，反而是害你，再陪我最后的时间，然后，我送你走。这次，你，一定要走。”
我在水中摇摆我的身体。俊生，如果一定要离开你，不若，让我死。
05
捱到黄昏时分，俊生将我在水中捧起：“鱼欢，你要忍耐，我必须将你藏在身上偷出门去，你要坚持，坚持到湖边，便可以生还。”
他把我轻轻放入衣袖，然后飞快出得门去。没有人怀疑他带走了我，到湖边的路途，足可以让一条离开水的鱼致命。
俊生飞身上马，急急地朝着洞庭湖奔去，一路上不停祈祷：“让鱼欢坚持下去，坚持下去。让它坚持下去。”
我的眼中，有水滴滚落，落在他的衣间，湿了小小一片。
有几分咸涩。
眼泪。竟是眼泪。谁说过，鱼是没有眼泪的？我有，我真的有。我爱，所以我会有泪。
我想起俊生那句话：“洞庭湖水，不过是鱼的眼泪。”
俊生拼了命地挥舞缰绳，他的样子，让我心疼。
终于到得湖边，他将我捧出，我张开眼睛，唇均匀地一歙一合。向他表示，我好好的，我还活着。
他忽然低下头，将他灼热的唇，贴到我的唇边：“鱼欢，你一定要走了，这次，不要再追随我，不要再回来。鱼欢，我羡慕你可以做一条鱼。”
他转身，将我放入湖中。
我呼出一口气，一跃而起，直落他怀。我不等他说什么，便说出话来，用人类的语言：“俊生，你愿我化做人形，和你并肩于人世，还是你变做鱼类，和我徜徉于水中？给我一个答案。”
俊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不可置信，可是，却无丝毫恐惧。
“鱼欢，原来你，真的……”
“是。我是一条千年的鱼，我通晓一切。因为不甘寂寞，才来人世走了这一圈。俊生，我可以为你做人，也可以要你做鱼，一切，都看你。我，不悔。”
俊生抚摩我，他的面目，竟渐渐地充满欢喜：“鱼欢，多好啊，这样多好。你早就该，带我一同走，早就该，带我变做一条鱼。做人，有什么好？”
“你不再留恋人世？俊生，你要想好。做人的快乐，我们没有。”
“不。”俊生摇头：“人有太多的欲望，所以做人，并不真的快乐。鱼欢，带我走，让我随你，随你做一条鱼。随你徜徉。”
他的目光，他的心，此刻平静如水。
我定下心来：“俊生，走吧，我带你，到我的世界去。”
俊生微笑，抱着我纵身一跃。当他的身体接触水面时，他变做了一条漂亮的青色的鱼。略略生涩地摆动着身体，随着我，朝湖底而去。
06
因为我犯了修行的戒，被罚减去九百年的光阴。我要从头做起。
我不在乎，我有俊生。
从此我和他，一起生活在洞庭湖底。
湖底的郁闷和幽暗并不曾改变，但我不再寂寞。只是他，很长时间都不太习惯，总要不停跃出水面来呼吸。
但是他很快乐。像那个童话的结尾，说：王子吻醒了沉睡的公主，从此，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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