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页章再临沁芳阁之时,距离上次隔了约一载春秋。
他还是之前的那副装扮,一头可堪艳羡秦淮所有名妓的泼墨乌发被随意束起,以一条回雪暗带松松缠系着,一袭青衣着身,在简单搭配了条白玉腰带后,便迈着略显凌乱的步伐,匆匆赶往沁芳阁——永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号风流妓馆。
甫一进门,在满堂宾客清红倌那兀得一瞬而寂的鸦雀无声中,孟页章视若无睹,只气定神闲地往袖中一探,便扔出一华光闪闪的银锭于身旁小厮手中,看也未看,径直脚下不停地拾阶而上,熟门熟路地直奔二楼雅间,其间只音色清冷道:“竹字轩,李丝丝。”
一如往昔。
他虽说得细语轻声,但那小厮却听得一字不漏,一愣过后,忙一叠声喊堂道:“哎!好咧!孟公子您雅间上座,小的这就请丝丝姑娘来!”
那小厮紧攥着手里的银锭,喜得直眉开眼笑,毕竟这一锭足克上小姑娘一晚的夜渡资了!期年未见孟公子,今朝复见,豪爽阔绰仍不减当初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小厮乐得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地小跑去寻人,不敢有分毫怠慢。
不消一刻钟,就见一身着百蝶穿花唐草裙的曼妙女子,款步提衣急急而来。黧色绮罗腰封下垂着十二串琳琅美玉,在她的焦急步伐下,环佩叮鸣。
金丝银线刻勒的百只羽纱胡蝶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秒便可翩然自舞,一如映衬着她发间的累丝双蝶金步摇,一步一翩跹。
待女子慌忙推开房门,见到此刻正静坐在朱灯下,依然面如冠玉青衣如旧的心上人时,李丝丝只觉鼻头一酸,险些两行相思苦泪直铺挂在她绯红艳润的双颊上。
“孟……孟公子……”她颤着声音,不敢置信。
2
说起来,自从玲珑姐姐离去沁芳阁后,这人得有多久……不肯再临此风月之地了?
丝丝酸涩地想着,睁大了一双水杏明眸,怯怯望向他,唯恐这又是一场虚妄梦境。
“嗯,”记忆中清冽入水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回来了。”一声简短回复入耳,却恰似一颗青石投湖,径泛起丝丝心湖里层层复层层的潋滟涟漪。
其间寒暑相隔,三百六十五日不复相见的相思之苦,仿佛在这一刻皆被眼前男子的似水目光消弭得无隐无踪。
“孟郎!”她再也忍不住,梨花带雨地扑进男人怀里。
孟页章并未拒绝女子,但也没有迎合于她,他只默默等着怀中女子揪着他的衣襟哭够哭痛快了,将一腔离别之怨、思量之苦狠狠发泄出来后,他才揽着丝丝的肩膀,两两相望,一双黑白分明的修眸中此刻印着丝丝哭花了的小脸庞。
“丝丝,其实……今日我来这……”他顿了顿,蝶翼般的睫羽轻柔垂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面女子如火如荼的炽烈目光,“……我来此,是想向你询问玲珑的事……”
他咬咬牙,终是狠心说出了口。
一言毕,李丝丝当即是脸色一沉,下一瞬,她几乎恶狠狠地一把推开来人,原先婉转如黄莺般的美妙嗓音,此刻立时附上了三分刻薄,声音无比尖锐道:“天杀的蠢材!都三年了!玲珑姐姐好不容易脱身苦海,你不为她欣喜宽慰便罢,怎还可这般纠缠不休!她若真是心悦于你,又怎会三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便是与我互通音书也不肯留一封与你?”
3
“可她答应过我!她三年前答应过我!”
孟页章攥紧青衫袖摆,倏地勃然吼道,鼻翼扑扑煽动间,仿若被踩到尾巴的猫儿,张牙舞爪地据理力争,“她说过她病治好后就会来找我,她还说让我在永州城等她,她……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永州城有我们所有的经年回忆,她就是死也想死在永州城!这一切都是她说的!她说的啊!”
男人突然暴起的情绪如同一根被绷紧了的满月弓弦,挣扎辗转间,竟好似一指轻轻的旋力过后,便能弦断弓折,心死人亡。
“孟公子!”丝丝大喝道,“姐姐三年前还说要赎我出沁芳,可现在,我自由了吗?”
她挺直腰杆,水杏眸怒目而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姐姐三年前旧疾复发,永州城中无人可医,只有返归她的故乡南诏才可医治。但你以为,沁芳阁的花魁当真是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吗?玲珑是我们阁里的摇钱树,鸨母留她困她还来不及呢,哪会放她走!”
女子下意识抿着薄唇,满眼倾含碎光粼粼,却欲语还休,“但病症已是拖延不得,姐姐无奈,只得拿出自己近乎全部的积蓄,堪堪赎了个自由身,这才被鸨母放了行。”
丝丝说着,水眸一瞬不瞬的望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吐气如兰,“孟公子,姐姐已经自由了,你就算把这沁芳阁坐到底,将这永州城守个穿,姐姐也不会回来了。娼妓从良者,有哪位肯再返当年的风月之地——一是不忍,二是不堪。她既三年来不愿与你鸿雁鱼书,便已说明了她的选择何如。”
孟页章闻言,似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跨了的骆驼般,竟一瞬间颓然落座于红木雕花小凳上,满脸凄切不得语,好似连三魂七魄也被一同压碎在了那千钧负荷之下,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良久,他才气若游丝地开口:“那玲珑,后来可曾与你联系过?”
“是有的。”李丝丝撇开水杏目,不想看他,“南诏曾来过几封书信。姐姐说她找到了南诏的花婆婆,医治调理了两年,现已渐渐好转。最近一封是三个月前,信里姐姐与我坦言,说她不愿回来了,让我勿念。”
“当时我就在想啊,姐姐既然不打算回来,那大抵……是她已经找到归宿了吧……”
4
在黄衣女子看不到的视线里,孟页章指节分明的双手猛地嵌于膝上,青丝罗袍刹那间被来人攥成一团。
李丝丝福下身来,伏偎在他膝上,一双纤纤玉手轻覆在男子青筋虬扎的手背上,试图缓解着他的压抑与不甘,“孟郎,这已经是姐姐能选择的、最好的归宿了。你终究与我们不同,你是官宦世家之子,三代皆为历朝重臣,曾祖更是当今太傅,所以你可以放浪形骸,无拘无束。但有些事,你可以不管不顾,我们不行。”
说着,她兀自嗤笑一声,仿佛自嘲一般,喃喃低语,“说什么清倌红倌,到头来,娼妓就是娼妓,谁又能比谁尊荣显贵——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迎来送去知多少,怎可配与状元郎?”喑哑声中,浸透着股不可言楚的悲戚与酸辛。
红烛残泪,落幕小窗,万种风情竟一夕泯灭。
——这世间啊,有些事,记不得;有些人,不敢想。
是不是所有光彩华丽的背后,都是这般的残垣断壁,蓬头垢面……
“玲珑姐姐是个聪明人,她一向懂得该何去何从。”
“孟公子,有些情缘呐,看似金石难欺,磐石不移,可斗转星移到头来,终究是世海沉浮下的随水杨花,当断不断则反受其乱。这个红尘俗世里,大概……最是杨花怜惜不得。”
久久静默未再有动作的孟页章,这时却突然双手捧起女子的玉颊来,定定朝向自己,大力得出奇,很快,姑娘颊边便被擦出了一抹胭脂红晕,看起来委实不好受。
男子这动作十足的粗鲁,隐隐间还压着一股暴力,然女子却未有任何推拒,由着男子如此冒冒失失。她了然——这是他必须躬身独行的一道痴情关,他人谁也帮托不得。
果然,孟页章开口了,“丝丝,如果我说我要娶你呢?”他红着眼睛,道道绵蛮血丝在他眼里顷刻漫布,猩红得骇人。仿若是自我劝慰一般,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如果……我要娶你,你会答应吗?”
一阵夜风吹拂进小轩窗,朦胧月色之下,烛影摇曳浮动,半明半昧间,李丝丝只抬首微微一笑,灯影下的容颜犹如霜降初晨撷芳沁露的笑靥金——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仅是那一抹低头含羞的微笑,最是倾城绝艳。
她抬手,轻拍着他的手背,温柔地从那铁钳桎梏中挣脱出来,眉眼弯弯,巧笑倩兮:“不会——有缘无分,总比无名无分要来得体面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