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同学们,都往我这儿看啊。”许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队伍后面穿出来,一边走一边举起两只胳膊拍手,召唤着身边三百多号人,句末的“啊”就变成去声,从喉管里带出来。她三个大步跨上跑道边沿的看台,在台阶上立稳了,正对所有人,俯瞰所有人。这个女人虽然话多事繁——几乎每次训练结束都要召集分散在四个不同“连队”的全学院学生集中,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长得够漂亮的,一束简单的马尾绑在脑后,额前干干净净,皮肤白而细腻,光洁照人,方形小眼镜片下一双炯炯的大眼睛,椭圆脸,看上去十分年轻。修长身材配一套浅绿色的短袖夏常服,愈发显得干练明快。
“大家安静!许老师有事情要交代。”一身数码丛林迷彩的王教官跨立在队伍的东北角,默契地吼了一嗓子。鸭舌帽檐的阴影盖下来,干瘦的长脸有一大半是黑的。
时间已是中午12点,好不容易才集合起来的学生,这会儿嗡嗡一片,各说各话。私语声虽然小了,但还是让那些想要听仔细的学生感觉费力。吕秋屏被挤到队伍后面,隐隐约约听到许老师说前几天摸底考试的成绩,不由得更加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周围的女生翻头转脑,她们的声音近而响,许老师的声音远而小。
“烦死了,这些人!”吕秋屏焦躁地皱着眉,斜眼瞪了瞪那几个厚颜之徒。许老师越是没完没了地说,越是叫人心急,直到突然宣布起一个一个的名字来,这帮女生才彻底安静了。“……、薛梦梦、赵乐佳、……吕秋屏、……”念到了自己的名字,却不明所以,吕秋屏努力往前挤挤,耐着性子听许老师全部念完。“以上念到名字的同学,是摸底考试成绩的前50名,也是取得了实验班面试资格的同学。”听到这儿,吕秋屏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一口气。“请这些同学今天下午按时参加学院组织的面试,我稍后会把面试的时间和地点发在我们的大群里,你们自己查看,啊。”许老师特意放慢了语速来强调这段话,事不关己的人又开始躁动了,吕秋屏听到下午就面试,又暗暗发急。
入学的英语分班考试吕秋屏和樊以萌都考得不错。前一百名被挑出来,继续参加语文、数学的考试以及心理测试,再挑出前五十名,继续参加面试,最终会选拔出学校第一届国培教师实验班的成员。
“国培教师实验班”,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吕秋屏听见“实验班”三个字,心里五味杂陈。高中在文科实验班待了三年,其中况味真是不堪回首。如今上了大学还有实验班,到底该争取进去还是顺其自然呢?吕秋屏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应该努力争取。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学的是自己最拿手的专业,该有点信心。毕竟,英语难度那么大都被吕秋屏拿下了,未免太轻而易举了点。可见周遭同学的基础也不见得多好。据说英语考试的听力击败了希省一大片考生,因为希省高考不考听力。吕秋屏不错的英语放在这儿竟然成一大优势了。摸底考试的试题说不上难,但个别题目有点棘手,尤其是数学,过了个暑假,吕秋屏把高中的知识都忘得所剩无几了。
然而数学成绩那样的吕秋屏还是顺利考进了前50名。
“都明白了吧?好,那我们就——”许老师两掌一动,做了个往两边发散的手势,“解散!”人群哄散开,吕秋屏左顾右盼,人流又走了一波之后,这才看见樊以萌也在四下张望,神情有些惊慌失措。吕秋屏朝她挥了挥手,她愣了愣,终于朝这边方向看过来,一眼捕捉到秋屏,脸上的紧张顿时烟消。
“啊……真是醉了,都过12点半了!”樊以萌低头看腕上的手表,仿佛地下有连续的针伸出来扎脚后跟似的,高频率地朝前迈着那两条短腿。质地粗厚的浓绿色迷彩长裤肥大地罩在腿上,与腿全不相关,腿上的汗簌簌往下流,流到膝盖了,流到脚踝了,渗进袜子了。痒痒的,秋屏忍不住把裤子往大腿上按了按,止住了又要往下流的一道汗。脚底几乎是泡在胶鞋里,真想一脚踢掉这硬邦邦的笨鞋。樊以萌早走在前头了,吕秋屏赶上去,看见她蓝色迷彩短袖黏在后背,深蓝的一块;马尾左右甩动着,后颈上油油的,濡湿了发根。
吕秋屏习惯性地走在她左边,“不管了,先吃饭,反正安排还没发呢。”樊以萌点点头,架在塌鼻梁上的黑色大框眼镜就要滑落到鼻尖了,她习以为常地弯着食指,用拱起的骨节扶上去,一股汗从额角的碎发里探出了头。她的嘴唇小而饱满,泄气地微微张开,上唇上翘,下唇下翻,嘴唇显得更厚了,鼻子下面一圈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儿,像白玉兰花瓣上落了一层细密的露滴,姗姗可爱。她那张白腻无瑕的圆脸丝毫不因这炎热而失色。好热,吕秋屏感觉脖子后面被湿漉漉的头发黏得难受,发根因为出汗过多而凉飕飕的。
到了食堂,米饭窗口清锅冷灶,座位上人头攒动。吕秋屏和樊以萌都是南方人,即使只剩下稀稀拉拉几道菜,也得吃米饭,吃了米饭才算是吃过饭。打好饭菜,端着餐盘找了一圈,终于有两个女生站起来准备离开了,樊以萌扭着精瘦的圆臀走过去,秋屏跟着,桌子上有零星残食,秋屏自觉地坐在洒有一小滩红油的一边,以萌相对而坐,好歹吃上了饭。
手撕包菜全是梗子,又厚又硬,透着没有营养的寡淡的白色,吕秋屏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吃了满嘴的花椒。“噗,噗,包菜怎么还放花椒。”她吐出花椒粒儿。樊以萌摘了眼镜,正忙着用纸巾擦脸上的汗,凸眼球有点眯,没有回应。仔仔细细擦了一回脸,脸上清爽了很多,这才拿起筷子,在山包似的菜堆里划来拨去。
明明吃不了多少,但总是一次性打很多的菜,芹菜豆干、糖醋里脊、黄豆芽炒粉条,胡乱地绞在一起。樊以萌只挑芹菜和粉条吃,偶尔吃点豆干和里脊肉,饭没吃到十口,手机振动了一下,屏幕随之亮起。“许老师发文档了。”她鼓着腮帮子,一手抓筷子一手滑动手机屏幕,“你是下午四点半那一场的。”樊以萌盯着那个文件,眨了眨眼睛,她很聪明,任何时候都能快速捕获有效信息。
“那你呢?”吕秋屏似乎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们不在一起吗?”“不在。”樊以萌一边悠悠地摇头一边嘟着嘴轻轻地说,用一种无辜的不知者的语气,仍然没有抬起眼睛,又补充道,“我跟李玉一起。我们是两点半那场。”说完,她把手机一锁,往嘴里送了一块小小的里脊肉。
吕秋屏刚吃到一半,樊以萌就放下了筷子,抽了一张纸巾擦嘴。吕秋屏不好意思让她久等,便加快了速度,樊以萌也不说话,端起手机静静地看。草草地再吃了几口,总算有个七八分饱了,吕秋屏搁下筷子,突然发现早上出门忘记带纸巾了。“我没带纸,给我一张纸吧。”她怯怯地说。
樊以萌并不放下手机,两双手指配合着从那绿色的清风茶香味小纸包里抽出一张来,直直地丢在桌面,视线立即又移回了手机屏幕上。吕秋屏正要伸手去接,见状只好从桌面拾起那张纸,厚厚的四层纸巾,按照秋屏的习惯,一定会撕成两张两层的,只是擦个嘴而已,像樊以萌那样一用一整张未免有点浪费。可是当下想想,这张纸接触过不知有多脏的饭桌,一次性用完它也不可惜。难道不是吗,每次用餐的人一走,食堂保洁的阿姨就端着盆抓着抹布过来了,抹布往桌上一扫,被扔在桌面的辣椒啊,鱼刺啊,骨头啊,肥肉啊,一应进了盆里,桌面就算清洁过了。吕秋屏刚拿到纸巾,樊以萌把手机揣进裤兜,收好筷子,她赶紧随意地擦了擦嘴,端起餐盘跟着樊以萌往餐具回收处走去。站在残食车后面的阿姨接过樊以萌的餐盘,将一大堆饭菜倒进了残食桶。
“呼,太热了。”樊以萌有气无力地一顿一顿吐出几个字。出了食堂,走在光灿灿的小广场上,白色瓷地砖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去买杯绿豆沙,你要不要先回去。”“哪里有卖?新世纪吗?”新世纪超市的入口就在左手边百米不到的地方,一个平台,两边是楼梯,通往负一楼。“就水果店啊。”樊以萌又嘟着嘴说。“我在那树底下等你吧。”吕秋屏指了指左前方的树荫。
樊以萌向右前方走去,那里有一排小店,面食屋、水果店、肉夹馍窗口、清真食堂,依次相邻。吕秋屏站在稀疏的树荫下,对面是一块高起的长长的花坛,一堵灰色的水泥矮墙围着,整个儿铺满了浓厚的小绿叶子,上面密层层开着一朵朵玲珑小巧的玫红色的花,叫不上名字,像野花,在南方从未见过。金色的阳光照着,那点点玫红色更加鲜艳。樊以萌端了一个绿色的杯子在胸前,一根吸管通到嘴里,心满意足地小扭着细腰过来了。走到眼前,吕秋屏看到杯子壁上水珠零烂,应该是冰过的。
沿着水泥路朝前走大约一百米,在花坛的尽头右拐,上一个短坡,就是女生院的大铁门。铁门锁着,左边墙上装着一个感应器,刷校园卡才能开门进去,校园卡在报到的第一天已被宿管阿姨登记过了。
伴随着“滴——”的一声长鸣,铁门的锁解开了,樊以萌推开铁门,吕秋屏后脚迈过铁门槛,进到院子里。直走几步,左拐,一条狭长的水泥道,左边是2号楼,右边是1号楼,楼的表面都刷着粉红色,楼前种着常青树,像一幢一幢的尖塔。院子深处是几颗高大的雪松,烟朦朦的灰绿色,从秋屏宿舍的窗户伸出手去,似乎可以抓得到雪松顶部的一弯分枝。
文学院的女生都住在2号楼,刷过院门,还要刷楼门,进了楼,一个方形的小厅,左边是服务台,轮值的宿管阿姨在弯弯的半圆形柜台后面或站或坐,眼睛盯着每一个刷卡进门的人。右边墙上挂着黑板,阿姨时不时更新板报,目前出的是迎新主题;黑板下方的长条托盘里整齐地靠着从外面寄过来的明信片,背面朝外。
“亲爱的彤彤,你在陌生的地方还好吗,你的城市有怎样的风景呢……”都这年头了,居然还有人热衷于写明信片么,吕秋屏瞄了瞄其中的一张,内心没有半点感动,“反正我是收不到明信片的。”倒是后来有一天路过时看到一张明信片上简单写着“素履之往,一苇以航”,想起了高中时班里一度盛行的木心热,一股文艺的暖风掠过心头。
吕秋屏和樊以萌都住三楼,隔了两个宿舍,秋屏住321,以萌住318。从厅堂正中的楼梯上到三楼,往左边过道的深处走,先是到以萌的宿舍,秋屏还得往前走走,经过水房,在另一个楼梯口的斜对角,便是她的宿舍。水房和楼梯口在一溜,秋屏和以萌的宿舍在对面一溜,都离水房近。这是她们不知不觉间形成的习惯,回宿舍的时候都是从厅堂正中的楼梯上楼,离开宿舍的时候,若是秋屏等以萌,就从回来时的楼梯下去,要是难得以萌来等秋屏,则从靠近秋屏宿舍的楼梯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秋屏在楼道里就远远地听见了321的群“魔”欢腾。到了门口,吴雪檬的哈哈大笑声惊得门震动了一下。“秋屏!你回来了!”吴雪檬捧腹抬脚地仰卧在床沿,张着大嘴。“你在笑什么?”秋屏问,她却是自顾自笑个不停,惹得置身事外的秋屏也觉得好笑了。
对铺的方九源从喉咙里挤出哼哼的笑,头枕一只二哈抱枕,蒙着黑色眼罩,平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荧光绿的短裤裤管落下来,直退到大腿根部,露出两条细长的白腿。靠门的何莫妍似乎在睡觉,肚皮上围着一搭薄毯,两条丰腴的腿叠过来叠过去,眼睛却是闭着,一头黑色长发凌乱地在枕上散开,眉头皱着,估计是被吵得烦了。
何莫妍对铺是张烟霞,她俩的上铺没人,都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李玉一个人的生活用品就占满了张烟霞的整个上铺,报到那天,李玉的妈妈蹲在上面给她收拾了一上午。其余五个人的物件死死地挤塞在何莫妍的上铺,挤不下也要挤。
这当儿,张烟霞正坐在床头,两手扶着膝盖上的保温杯,喝水喝出了老干部的阵势,冷眼旁观,表情漠然。“傻不傻啊你俩!都给我睡!”声音从方九源的上铺传来,是李玉发话了。李玉的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大概也要睡了。入学没几天,李玉、方九源和吴雪檬三个就打成一片了,方九源尤其听从李玉的话。果然不消一分钟,方九源和吴雪檬就渐渐安静了。
吕秋屏去水房换了衣裳,还好李玉睡着,不然又该笑她换衣服还要去水房厕所隔间躲着换——李玉她们在宿舍都是想脱便脱的。秋屏换了衣服回来,轻手轻脚地扒着铁杆子往吴雪檬的上铺爬。铁杆子太细,李玉嫌硌脚,买了彩色的海绵软垫,黏在她那边的铁杆子上。
“秋屏,你下午是不是要面试?”张烟霞仰头问道。“对,四点半。”秋屏在床上转过身,朝张烟霞回答。“哎呀——,我是两点半,好烦呀——,都起不来。”李玉隔着帘子拖长了语调,不知道在对谁撒娇。张烟霞到门边关了灯,掀开蚊帐躺下睡了,宿舍里唯一一个摇头风扇在秋屏耳边时近时远地呼呼响,它转过来的时候,秋屏总担心它突然失控,砸在自己头上。
床脚靠着窗边,秋屏的脸正对着窗子,窗帘是前天刚刚装上的,原来只有光秃秃的一个窗户。吴雪檬买回一块浅粉红色有流苏坠子的薄窗帘,太阳光一照,帘子黄烘烘的,竟给这屋子添了些许温馨。一阵热风吹开了窗帘,强烈的光线扎在秋屏的脸上,眼睛刺痛。窗帘飘来荡去,一会儿贴在玻璃上,一会儿飞到半空,忽暗忽亮。床架子晃了晃,吴雪檬猛地一个起身,扯住帘脚放在窗台上,提起地上的一大瓶农夫山泉矿泉水压住,帘子总算不飞了,上面却一点点鼓胀起来,像小孩的大肚子,鼓了又瘪,瘪了又鼓。
吕秋屏渐渐睡得迷糊,隐隐感到后背发热,大夏天的垫着棉被,不热才怪。报到那天父亲买了两床薄被子,提防北方的夜里太凉,被子盖得早。拿回来分辨了一番,那床稍薄一些的用来盖,厚一些的铺在床板上当垫子,上面再铺凉席。宿舍没有衣柜,除了四张架子床就只有两张带抽屉的木质长桌,门后的角落里一面镜子,镜子下面一个矮矮的置物架,用来放洗漱用品。
要不是空间不足,吕秋屏一定把被子收好,北方的夏天还不是热得要死,根本用不上被子。在家十几年,从未见过母亲这样铺床,夏天从来都是床板上一张席子了事。在秋屏看来是无奈之举,李玉她们却觉得再正常不过:“那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席子下面不垫个被子,你不嫌床板硬啊,那不硌得慌?”李玉的床是最夸张的,席子下面垫着厚厚一层棉被,席子隆起十几公分,睡觉时还要盖一床鸭绒被。秋屏看着都冒汗,李玉淡然地说:“不热啊,床铺得软软的多舒服啊,我就喜欢软软的床。”
她们几个的床都收拾得舒服又好看,唯独秋屏没有床单被罩,两床军绿色的被子裸裎着,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女孩子的床铺。秋屏有点难为情,第二天到家属生活区的大超市挑了一个被罩一个床单,都是桃红色,床单是纯色,被罩上有白色波点。床单一铺,被罩一套,自己的床总算能示人了。但李玉和方九源时不时拿她的床打趣:“好粉嫩哦!”
床脚的墙上安着一个两层的置物架,通体漆着油亮的橄榄绿,吕秋屏带的东西算是少的,那天跪在架子下面摆放东西,方九源一抬头,一阵惊愕,“哇,学霸啊,还带大字典。”她咧嘴笑起来,扭头看了看对铺和上铺,又看了看何莫妍的架子,“诶,你们看看人家都放的什么,你们看看人家。”王九源冲着李玉笑道,“你们全是瓶瓶罐罐,看看人家,又是字典又是书的,一个瓶儿都没有。”被她这么一笑,秋屏浑身不自在,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
风扇摇过头来,停了几秒,刚凉下来,马上又热了。秋屏难以入睡,想着下午的面试该做点什么准备才好。但是准备什么呢,面试的要求、形式和内容一概没有通知,只安排了时间和地点。至少准备一个自我介绍吧……对了,必须要谈谈自己对于教育事业的理想信念吧,坚定的理想信念……还有对于文学的执著热爱……想着想着,秋屏躺不住了,就要起来找个纸笔写一写,又怕吵到吴雪檬,而且李玉快起床了,再不睡,要被她起床的动静搅得睡不着了。
越想睡着越睡不着,到了两点,只听见李玉的闹钟响了一回,响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关掉。李玉打了个哈欠,从鼻腔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又捱了一会,才懒懒地穿衣下床。接着是拿脸盆、开门的声音,隔了几分钟,吧嗒吧嗒的拖鞋进门、放脸盆,最后是一阵拧瓶盖、喷雾、抽纸之类的窸窸窣窣,李玉站在张烟霞的床边化妆,她的梳妆物件都摆在烟霞上铺的床沿,刚好配合她的大高个子——她比床板高出一个头。李玉站着时总喜欢两条腿来回换重心,动个不停,她脚底的拖鞋踩了水,咕叽咕叽响。
到了两点十九分,突然有人小声敲门。门外楼梯也渐渐人声热闹起来。“诶?萌萌。”李玉开了门,小声道。原来是樊以萌过来等她一起。吕秋屏扭过头去瞥了一眼,樊以萌仍穿那条淡蓝色牛仔裙。那天语数和心理考试,樊以萌也来宿舍同吕秋屏一道出发。她换上了一条淡蓝色及膝牛仔裙,斜挎着小皮包,细腰上束着一圈窄边咖色皮带,脚上是一双厚底白色凉鞋。吕秋屏依然是刚来时的那身乡气而稚气的装束,看见脱下军训服的樊以萌,她忽然感到一丝丝尴尬和难堪。考场上她们离得较远,樊以萌交卷比吕秋屏早,却还是在外面等着她,吕秋屏感动之余有些歉意。回来时樊以萌淡然自信,听了吕秋屏一路的七上八下。
李玉匆匆拎包出去,刚带上门,叮叮当当的又有两个闹钟乱叫。离军训集合的时间也只剩下十分钟了,张烟霞何莫妍两个十万火急地起床,尤其何莫妍,也是个爱收拾打扮又爱赖床而难以出门的,张烟霞呢,睡觉连军训服都懒得脱,一屁股坐起来,鞋一蹬,一个劲儿催她快点儿。乒铃乓啷的,光听声儿就知道何莫妍慌乱得很。
“方九源?吴雪檬?”见里头一对心态四平八稳的还安躺着,张烟霞试探着叫醒她们,但她们毫无反应。“方九源!吴雪檬!”何莫妍自己泥菩萨一个,还有余力冲过来到她俩床边直接拽人,“你俩咋还不起啊!起来啊,快起来啊!迟到了!”她兜着尚未系好的腰带,嗓门震天响,宛如家常老母。果然放狠招奏效,闹醒了那两个。
“啊——!”方九源扔开眼罩,烦躁地喊了出来:“何莫妍!傻逼啊你!老子请假了!”
吴雪檬懒懒地先打了个哈欠,看看方九源炸毛的样子,再看看何莫妍,哑然失笑:“何莫妍,你快赶紧把你自己的裤子穿好吧。”她说话鼻音很重,永远深入不到口腔里去,刚开始吕秋屏老以为她感冒鼻塞。她哈哈笑着,伸出手去帮何莫妍提提裤子:“你傻呀,我俩请假了!”
“哦呦,”何莫妍冲吴雪檬斜翻着白眼,阴阳怪气道,“切,很得意哦!”又故意高喊一声:“烟霞儿!我们走吧!”
方九源跟吴雪檬相视一笑,笑得无可奈何,也笑得释然了:“呵,真是个傻叉。”吕秋屏为了避免加入她俩的对话,假装沉睡。
“噗——,”方九源似乎又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上面还有一尊大神呢,这都能睡。”吕秋屏还是躲不过方九源的注意。
要出门的终于都走了,被吵醒的两个终于也继续安睡了。
吕秋屏索性起来,从架子上随便抽了一个本子,抓起一根圆珠笔就开始写,把之前看到过的有关教育的名人名言都复习了一遍,拣了陶行知两句平实易懂的,用来表示自己的志向,“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简单易记。又把想当老师的原因细细整理了一番,直到酝酿得满心满怀热情澎湃,方才安心地定了四点的闹钟,踏踏实实入睡了。
没等闹钟响起,吕秋屏就醒了,她午睡一向不超过一个小时,半小时足够,十几分钟也行,睡久了反而头昏一下午。小心翼翼地下床,一只脚踩着最下面一根横杆,一只脚在地面上探拖鞋,怎么也探不到。秋屏歪着脖子看地面,两只鞋都被踢进床底了。吴雪檬转了个身,把头侧向里边。吵醒她了……秋屏抱歉地下来,光脚踩在地面,弯腰去摸拖鞋。
到水房抹了把脸,好生凉快。这个点,学生都到操场集合了,水房里空空的,水声格外响。秋屏想了一圈,最终还是换上那件红白横条纹的短袖polo衫,领子是白的,圆圆的一片,边缘一圈红线,衣摆两侧各开一道喇叭形长口;配一条薄牛津布黑色灯笼裤,裤脚穿着一圈黑粗绳子,系紧了,左边大腿外侧和右边膝盖外侧各有一只口袋,裤腰是松紧的。秋屏隐隐觉得这身衣服有些不太合适,但她没有别的更正式的衣服了,既然都不合适,那就穿体感最舒适的,越宽松越自在。鞋也只有那一双,粉色的,平底系带帆布鞋。那个黑色软皮双肩包是父亲买的,束带的,外面一块盖子扣住。
拿到录取通知书,刚过两天,全家都去了镇上,父亲给秋屏挑了一个大行李箱,母亲给她买新衣服,逛到大中午,天热难耐,秋屏一心只想回家,父亲突然说,还要买个小背包不是?好多女孩子都背那种包。秋屏很疑惑,父亲竟然会关心这种小事。她不忍心拂了他的热情,再走了几条街,终于看到有家店挂着那种背包。款式很少,差中选优,“这个吧。”秋屏让店主拿下来看。一问价,98元,她自己首先接受不了,本来也不是特别喜欢。她撺掇母亲一再砍价,砍到70元,店主绝对不肯再低了,还是觉得不行。
“走吧,不要这个。”秋屏带头走出那家店,父亲跟在最后面,赶紧凑上来追问,“怎么了?你喜不喜欢噻?”秋屏迎着阳光,皱着眉头眯眼。“你可喜欢噻?”父亲背着阳光,也皱着他那粗重的眉头,张着嘴等她应话。秋屏迟疑着说,不是很喜欢那个包,而且卖那么贵。但是父亲对后面一个理由特别敏感,生怕女儿过于体贴他才说不要。“贵什么的……不要紧,想拿就拿到它吧。”父亲像是在讨好秋屏,说着就要扭头回去店里。再坚持下去的话,真假难辩,倒显得秋屏故意怄气了,只会弄得父亲也不高兴。这时,母亲柔声附和:“那就再走几家店看看吧。”又转了一圈,不见别的店有这种包,秋屏实在没耐心走了,干脆要了那个包完事。又回到那家店,母亲给店主好说歹说,又减了五块钱,“行了行了,就这样吧,拿着。”父亲早就敞开钱包准备付钱,一把从店主手里抓过包,递给秋屏,接着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纸票,给了店主。秋屏和母亲将背包里里外外检查过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回去了。这是父亲难得主动给秋屏买东西,也是罕见的给秋屏买了东西但没有叮嘱她,要努力学习,东西花了不少钱,钱来之不易,要珍惜。
秋屏把睡觉前写的草稿塞进包里,水杯也塞进去,校园卡先拿在手上,看看时间,刚到四点,束上背包,在背上背好,悄悄开门下了楼。
太阳还是热辣辣的,幸好去八教学楼这一路都有浓绿的树荫,一路都是高大的梧桐树。李玉说秋屏晒不黑,军训几天了,她一点防晒霜也没抹过,却比李玉她们几个天天抹防晒霜的白一些。这倒不是秋屏不打遮阳伞的主要原因,她根本没有遮阳伞。只有一把伞,父亲回去时特地留给她用的,黑蓝格子,撑开能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那次下雨樊以萌没带伞,罩在秋屏的大伞下,感激地说,你的伞好大,下雨时好方便呀。这样的大伞,既没有挡阳光的深色涂胶层,又如此大……秋屏不好意思撑着它在路上走。后来见到母亲和妹妹在大夏天打着透光的浅色伞,伞上印着某某银行的广告,脸在伞里依旧反着阳光,这幅样子使秋屏感到一种黏稠的悲哀,不是为她们的不讲究,而是为她们的不懂讲究。
学校很小,总是随便走走就走到目的地。八教学楼就在眼前,秋屏远远地看到一条鹅黄色的雪纺裙迎面飘来,从楼门口越走越近,一个瘦而挺拔的身姿,扎着半马尾,有几分熟悉,是李兰芬。
刚要打招呼,倒被她先叫了名字,“秋屏!你也来了。”
“嗨!你是刚面试完吗?”
“对的。”李兰芬严肃地点了点头。
秋屏试着打探面试的情况,李兰芬说,先在等候室里抽签分组,一组一组过去面试。
“啊?不是单独一个人上吗?”秋屏觉得当着一组人的面回答问题比一个人对着面试官回答更加尴尬,心里开始有一种具体的紧张了。
“不是。一组人进去,对面坐着一排老师。他们先按顺序问每个学生一两个问题,问到谁就谁回答;然后再提出一个讨论题,问你对某件事怎么看待,这一组的学生举手回答。”李兰芬字正腔圆,辅以手势,把面试的流程详细说了一遍,说得秋屏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她一边点头应着,见李兰芬的眉眼神情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阴云,不大愉快的样子,方才意识到什么。
“那你感觉怎么样啊?”秋屏这么问,李兰芬也不忌讳,摇摇头直率地说,“我觉得我过不了。老师问了我两个问题,我有一个没答上来,另一个又有点不确定,答得模模糊糊的。而且那个讨论题我也不知道,问的对中国土豪的看法,土豪我听是听过,但我没了解过,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尽管如此,秋屏还是极力安慰道,“没事的,成绩还没出来呢,不要这么早下定论。”李兰芬只是一个劲摇头。秋屏难以理解她这种断定自己失败的心情,也许是因为秋屏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总有些盲目自信,不敢也不想正视惨淡的结果,所以盲目乐观。能够果断地说自己成或败,这样的人才是真的有能力有底气吧,理性而清醒。但吕秋屏不是这样的人。
两个人接着含糊了几句,李兰芬最后说,“你去吧,祝你好远,加油!”风吹起了她垂在颈后的帘子一般的长发,鹅黄色的裙裾亦微微波动,粉红色边框的方形窄眼镜片闪了闪光,李兰芬微笑着,半边长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高跟凉鞋的嗒嗒声在秋屏的耳后渐行渐远,不管是穿军训服的李兰芬,还是穿裙子的李兰芬,都一样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啊。
那是军训的第三天吧,秋屏在操场上第一次与素未谋面的李兰芬说上话。
教官说小班训练的灵活性和针对性更强,便将学生们分成好几个班,还给每个班编了序号,每次全体集合之后就按小班分散开。
之前秋屏在学院大群里发现了好几个同省的老乡,而李兰芬更亲一层,是同市的。秋屏通过学院群聊加到了李兰芬的QQ,简单寒暄了几句,当时彼此还不熟悉,李兰芬又是语气匆匆的,秋屏不好意思说见面的事。
她私下里悄悄打听李兰芬,樊以萌说李兰芬好像是4班班长。到了班队训练中间休息的时候,秋屏有意地观察其他的每个班,带队训练的班长都出列,走在班队旁边,或喊口号,或单独指导某个同学,或亲身做示范动作。那时秋屏几乎只认识舍友,舍友高矮不一,被分在不同的班里,到了操场,就只认识固定站在自己周围的那几个同学,分了班以后,也只记得自己所在的班是几班。最开始的几次集合都是惶惶寻找的状态,目光努力地搜寻眼熟的同学以定自己的坐标。
秋屏坐在看台下面,打量了一圈,李玉和方九源在同一个班,她俩正站在跑道上,一伙人围着休息;何莫妍的班在她们旁边,她们还在练齐步走,何莫妍排在队尾倒数第三个;张烟霞的班在秋屏的右边树荫下坐着,也在休息。昨天在宿舍问过了,李玉和方九源在2班,何莫妍在3班,张烟霞在9班,除了自己的7班,还有6个班……
排除法不行,秋屏又继续在队伍里打听。“就是那个班呀。”坐在地上的梨形脸蛋的女同学抬起头,热心地给秋屏指4班在哪里,小眼睛挤出暖暖的笑意。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在草地上踏步的那个班,站在队列旁边歪着头检查动作的那个女生,应该就是李兰芬了。瘦高身材,一米六左右,背板挺得笔直,后脑勺一束马尾,隔得有点远,阳光又盛,看不清脸,但秋屏记住了她的身形。
等到中午全体集合的时候,各班往跑道的树荫下收拢,秋屏的班刚好走在李兰芬她们后面,秋屏一直盯着那个笔挺的背影,马尾上绑着一个藏青色的碎花发带,走路像写正楷字似的,有板有眼。解散后,李兰芬转过身往操场出口方向走,她走路很快,把人群都甩开了,秋屏在后面慢慢靠近了,隔了大概两米,秋屏冲着她的背影喊:“李兰芬!”果然没叫错人,李兰芬回过头来,一张长形的脸,面颊匀称,轮廓平滑,不似身上那般精瘦,额头略窄些,显得两颧略突,戴着眼镜,眼睛细长,尽是惊讶。
秋屏得意地笑了笑,赶紧解释:“我是吕秋屏。”李兰芬若有所思,秋屏又提醒道:“就是加了你QQ的那个,老乡啊。”秋屏特意把“老乡”说得很重。李兰芬这下才明白过来,宽宽的嘴巴笑开了,“噢噢……是你呀!你怎么认识我?”“因为我特别关注了你啊。”秋屏狡黠地一笑。秋屏记性好,又特别善于抓住一个人的外表特征,只要是她稍微注意过的人,都能留有印象。不管李兰芬那厢如何,对于秋屏而言,这次说过话,就算是正式认识了。因为要等樊以萌,秋屏敷衍了几句,让李兰芬先走了。
一进“八教”,凉气袭人,秋屏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全身的细胞都欢欣起来。
径直走进等候室去,前两排都坐满了人,一位不知是老师还是学姐的负责人站在门口,提示秋屏坐在第三排。秋屏一边看自己的草稿一边等,前后左右的人都是陌生的,整个教室一派安静。她感觉口渴,但不敢喝水,等到四点十五分,负责人开始点到,确定人都到齐了,便一声令下,开始抽签。
秋屏揪着心,紧张得手脚冰凉,每次一紧张就这样。负责人端着一个纸盒子,从第一排依次走过来,等候者逐个伸手在盒子里拈一个折住的小纸块,秋屏拈到一张,展开一看,写着数字7。
“现在每个人都抽到一个号码了吧?有没有谁没抽到?没抽到的举手。”负责人转完一圈,回到教室前面问所有等候者。扫视一番,确定无人举手,继续说道,“我们这批一共有30人,分为5组,每组6人,号码1至6的六位同学为第一组,7至12的六位是第二组,以此类推。面试的教室在隔壁的隔壁,进门就是一排桌子,一个组进去以后,序号小的越靠门,每组的第一个就坐进门第一个椅子,按顺序坐过去。明白了吧?等下每一组上场之前我都会提醒,我一提醒你们相应的人就要赶紧做好准备,在门口竖着站成一列,序号大的站第一个,带队进去那边的教室。面试的时候最多带一张白纸一根笔,其余的东西都不要带,面试完之后回到这里取走你的所有东西,马上离开,不要在此逗留议论。”负责人一口气说完了,秋屏看看时间,还差10分钟就四点半了。
有一个女生出去,进了斜对面的女厕所,秋屏拧开水杯,呷了一口水,也起身去了趟厕所。出来,第一组的人已经在等候室门口排队了。
秋屏回到座位上,时间变得难捱,度秒如分,等候室的空调越吹越冷,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眼睛看着摊在桌面的草稿,食指肚却不停地按手机侧边的电源键,斜睨一眼手机屏幕,16:31,才刚刚过了一分钟。一遍一遍默念自己写的字迹凌乱的语句,也不知到底记住多少,把纸反过来,试着复述,却急得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复述不出,越发着急。为了使自己平静,干脆只是无心地看。
终于熬到4点45分,负责人叫第二组的人准备出去排队,秋屏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空白纸,抓了一支笔,又呷了一口水,把手机塞进抽屉的背包里,站起来往门口走。负责人递给秋屏一张表格,让秋屏接着第6名同学那一行,在下一行第一列的格子里写抽到的序号,第二列的格子里签名字。秋屏写完,用手指碰了碰前面一个女生的背,将表格递与她。最前面一个女生刚写完,面试教室的门开了,出来一队六个人,负责人从女生的手里接过表格,扭着头冲后面说:“好,你们现在进去吧!”
秋屏最后一个进去,坐成一排的老师们似乎“恭候”多时的样子,镇定地、又像是有几分期待地用目光迎接着队首至队尾的每一个学生。
都是不曾见过的老师,大多是男老师,有几个年纪好像挺大了。秋屏冷不丁跟靠近门口的一个大约30多岁的男老师对视了一下,他戴着眼镜,眼神锐利,闪着寒光,表情严峻,秋屏心里发毛。然而,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侧身轻轻地把门关上,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上坐下来,纸和笔放在桌面上,手搭在上面,十根手指紧紧地交叉握住。
这个座位几乎正对着那个男老师。但总不能一直低着头吧,秋屏抬起眼睛往右边看,坐在那边靠尽头的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先生慈祥而真诚地咧嘴笑着,眼镜看上去很厚重,眼睛眯得小小的,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憨憨的,秋屏为之一动。他的目光向那边缓缓地移过去,将每个学生都打量过了,又缓缓地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徐徐站了起来,向右微微侧着半边身体。
“欢迎各位同学来参加这个实验班的选拔,我们这次面试是从50个同学里面选30个,竞争比较激烈,希望同学们摆正心态,全力以赴,如果没选上也不要气馁,你们50个同学能从学院这一级的所有师范生里面脱颖而出,就说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很优秀的。”先生不疾不徐,语气坚定有力,一口带着方言味儿的普通话却让人听着很舒服。先生给同学们介绍到场的老师,最后自报姓名,光听也对不上字,秋屏最后只记住了中间坐的是院长和副院长。
“那下面我们就开始面试。”先生说“面试”两个字的时候,笑着点了一下头,把这两个字的发音咬得很标准。
“呃……我先来问个问题吧。7号考生,”是对面那个表情冷漠的男老师,声音却意外地细嫩清秀,语速缓慢,“请问,被誉为‘孤篇压倒盛唐’的是哪位诗人的哪一首诗?”
“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秋屏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直视男老师冷淡的眼睛。
“你会背这首诗吗?可以试着背几句吗?随便从哪句开始。”旁边一位年纪较大的老师头歪着往前一伸,微笑地看着秋屏。
“嗯……我试一下。”秋屏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背到哪里,心虚不已,所有老师的目光似乎都投射到自己脸上了,手指更冰凉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提问的老师认真听着,悠悠地点头,很满意的样子。不成想背到这里顿了一下,感觉就要背不下去了,秋屏又跟那个冷漠的男老师对视了一眼,慌得赶紧移开视线,“……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下顿了好几秒,窘得脑袋一片空白,只好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来,尴尬地亮白旗,“老师,后面的记不得了……”
“好,好,可以了。”提问的老师一个劲儿点头,对秋屏报以肯定的笑容,确实是表示肯定——秋屏十分感激。后面的同学被问的题目或难或易,当问到世界文学史上四大吝啬鬼形象分别是哪部作品里的哪个具体人物,秋屏真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答不上来。要是自己被问到这题,那真是要一秒出局了。同时,又暗自庆幸,实在只是运气太好,也实在后怕。但那位同学一口气流利地说出了答案。为什么不记呢,经常看到这个题目,却一次也没记过……秋屏暗暗悔恨,还没意识到其实是自己潜意识里不喜欢西方文学,在这种排斥心理的驱使下,即便常常遇到“四大吝啬鬼”这道题,还是记不住那四个人物。
走着神听完了后面五个人的问答,马上又到了紧张的时刻。
冷漠的男老师拿起一张白纸的上半部分,两只手各揪着纸的一边,又开始用他那细嫩的声音提问了:“现在很多中学都流行高考前举行百日誓师大会这一类的活动,你觉得百日誓师大会是否可取,要不要禁止,为什么?”他像念播音稿似的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给大家两分钟时间思考,想好了就举手说。”
秋屏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纸,脑子已经在高速运转了,她每次发言一定要逐字逐句写发言稿,生怕自己忘词儿,这会儿没法写全稿了,至少也要把提纲和关键词列出来,一有想法就赶紧记下,攥着笔的手心直冒汗。用余光瞄了瞄旁边的人,人家纸笔都不带,相形之下,自己实在是艰难狼狈。
“时间到了,可以开始举手了。”男老师打破了现场的安静。话音刚落,另一头立马就有人举手了,他抬手示意那人说话。那人语速飞快,两下就说完了,下一个人紧接着说开了,情急之中,根本听不进她哗啦哗啦说了什么。这些人都怕自己轮不上似的,一个说完另一个抢着接上,秋屏听她们大多持百日誓师大会应该取消的观点,每个人都只说了一两个理由,后面的人避开前面说过的内容,秋屏把自己跟前面重复的理由划去,又重新想了两条理由,稍微组织了语言,趁着前面五个人都说完,无人举手的瞬间,终于鼓足勇气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刚才让背诗的那个老老师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她:说吧。
“我也认为百日誓师大会这一类的活动应该取消。嗯……首先从学校层面来看,学校是素质教育的实践基地,应该为学生营造一种积极探索真理、主动求知、完善自身人格的这种氛围……而百日誓师大会则给学生施加应试压力,过于强调和突出考试的地位……从教师层面来看,教师的职责是教书育人,一个是引导学生学习知识,一个是引导学生形成良好的思想品德……作为素质教育的最主要实践者,……”
越说越乱,不知所云,明知自己在瞎扯还要努力表现得理直气壮……秋屏说完,刚才发过言的人似乎突然受了启发似的,又继续举手补充,对面的老师时而抬头时而低头,在纸上做记号,应该是在打分。第三个人补充完之后,一时鸦雀无声,做开场白的那位慈祥的先生抬起头,仍是咧嘴笑着,亲切的表情像是在征求考生的意见,“好,呃,那我们本场面试就——到此结束。”说“结束”的时候,他用力而谦恭地微微点了点头,笑容完全收不住。
出了教室,如释重负。
可能会过的吧?秋屏不敢断言结果。